那游侠装束的人本自凝神思索,被突然一拍, 惊得身子一突, 转过头来, 便要骂人, 看清谢灵乔的脸后,目露惊艳, 如同被什么堵住了嗓子,嘴巴张了张,一刹那没能说出话来。
此刻考题已公布完, 时间三天后截止,有的人仍留在此地思索答案,有的则已先行到山下客栈住宿。谢灵乔错过了考题公布,便只好来问旁人。
被他问到的人涨红了一张脸,挠挠头,但对于谢灵乔的问题立刻如实回答了,告诉了谢灵乔考题内容。
“谢谢你。”谢灵乔脸上泪水早已擦干,只余眼角并不明显的淡淡泪痕,他对对方抿唇笑笑,遂转身离开。
那游侠则在他身后一直呆呆地目送他走了好远,方回过神。
谢灵乔暂时不大想回去看到风隐桥,也不想闷在屋子里,便预备一面在这山庄里随便走走,一面琢磨答案。好在铸剑山庄风景很值得一看,哪怕只是随意逛逛,也不至于太过乏味沉闷。
谢灵乔不知不觉间,沿着树林走到距山庄有些远了的湖上游,周遭偶有鸟雀低低掠过,犹如残影,鸣声清脆,耳听流水潺潺,碧蓝的天幕一直延伸到模糊的水墨寥寥几笔勾勒出一般的山峦尽头。
明明已是入夏的时令,这湖边的温度倒还似春日一般,没什么燥意。
慢慢走着走着,他心情也不知不觉地平和了些。
他上个世界一目十行地浏览过不少书,此时想起其中一本书里的一句话来:上帝创造的每一样东西都可爱,只有一样东西最丑恶……人类。
因只要翻过一遍的书他都能背下来个七七八八的缘故,即便是这句他当时并未留心的话,亦被他给记忆住了。由于那些模糊的梦境,他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人类……
如若他不是人,而是什么怪物的话,那或许也是个丑恶的怪物吧。他用一根发带束起的长发被微风吹乱了,一缕头发挡在他眼前,他抬手,将这缕发撩到耳后,看向前方的野草生长、流水如衣带的湖畔——
恰好见了一个矮矮的老人,刚从树林里走出来,提着鱼竿,到湖畔坐下,看样子是要钓鱼。
因离得近,谢灵乔分明望见,这个发须皆白的老人手里拿的鱼竿,没有鱼饵,就这般将鱼竿放到水中,而后优哉游哉地等在一旁。
之所以说优哉游哉,是因老人的神情实在愉快,好似浑然不在意鱼竿上有没有鱼饵。
谢灵乔正是心境生变的节点,见老人如此,不由好奇地多看了对方一眼。眼见这得有至少六十岁的老人搬个小凳在湖边怡然自得的模样,不禁上去,站到对方身侧,打了声招呼:“老爷爷。”
老人眼角余光见个年轻人走过来,没扭头,但眯起眼笑得慈祥,乐呵呵的,白胡子一颤一颤,“哎,小伙子!”
老人身上穿着最普通的布衣,一双编制草鞋,是个再平凡不过的老人家模样,但双目炯炯,精神头极好。
谢灵乔两手背在身后,他本就生得粉雕玉琢,即便头发被风吹得微乱,也只会凭添可怜可爱之感,他也抿起嘴角回以老人一个笑,“老爷爷钓鱼怎么不放饵?”
老人手握鱼竿,仍然笑呵呵的,好像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自在。自在就好啊。”
也不知说的是他自在,还是鱼自在。
“原来如此。”谢灵乔点点头,虽仍是不大理解。
“小伙子……”老人回头,欲同谢灵乔说些什么,却在看见谢灵乔微垂了眸的神情时,一顿,眼神中流露出些恍惚。
他瞳孔微缩,盯着谢灵乔的脸庞看,握着竿的手,不自觉地手背绷紧,青筋条条铮起,甚而胸口亦一霎起伏不定。
从谢灵乔的角度,可以望见老人神情有异,于是出声问道:“怎么了?”
“……哈哈,老头子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脑子也不大好使了,小友莫要见怪!”老人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摇头,自嘲一笑,然分外爽朗的模样,笑声亦洪亮,想来身子骨定然健朗。
谢灵乔想了想,答道:“您龙马精神,哪能同老眼昏花扯上关系?”这倒是实话,因老人家看起来精神头的确很好,至少比谢灵乔见过的老人都要好。
谢灵乔横竖不急着回去,便站在这里继续看老人钓鱼。
鱼钩垂在水下,片刻,仍一动不动,微风也已停,水面实可称风平浪静。老人原本独自钓无饵之鱼钓得十分悠哉,打谢灵乔来后——看清谢灵乔的模样后,神情从一刻的怔然后,似乎同之前变化不大,但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其虽未再继续盯着谢灵乔看,余光却时不时落在少年脸上。
那余光里透着一种复杂的、常人难以看懂的情绪。好比一片枯叶坠落在流水之上,枯叶或许挣动空间不小,然而主动权始终是为流水所掌握。
谢灵乔准备抬脚离开时,老人喊住了他。老人看向谢灵乔,脸上经岁月流逝而形成的沟壑在这一时刻似乎变得温和释然起来,老人从左边窄袖中摸出一样什么物件,对谢灵乔道:“来,小友,这个送给你。”
谢灵乔下意识地把手掌摊开,紧接着手心里一凉,是金属般的凉意——他看向手掌,发觉其上静躺着一枚钥匙,这钥匙造型有些特别,顶端用铜铸了两根细细长长的鸟羽,而这钥匙上部,远远看着,倒像是一枚铜钱连着两根羽毛。
谢灵乔不知送他这个干什么,且大家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没道理收人家送的东西,便委婉推拒。老人把眉一挑,笑呵呵,只道:“小友,老头子瞧你十分投缘,你若不收,可是看不起老头子?”
谢灵乔就只好收下。他对对方道谢,而后将铜羽钥匙收到袖中,这才辞别对方,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时,老人深深地凝望着他的背影,而后溢出一道无声的叹息来。
白色的水面略起波澜,老人握着鱼竿,继续钓他的鱼。只是,观之背影,竟似恍然间又老了几岁。
谢灵乔一边踱步,一边考虑着自己当下的处境。——什么都不做是不行的,那个怪人一开始便同他说了,这是一个危险的江湖——而人类才是最危险的,因为有人才有江湖。
他默默地将当下自己所拥有的资源、能力,融在目标里先做一个计划……
回到铸剑山庄时,逗留在庄中的人已少了许多,大抵林花夫人并不提供住宿。
谢灵乔决定先去找林花夫人。他并不是要离开山庄或者从此弃风隐桥而去,因还得留在风隐桥身边先保命,而找与风隐桥相熟的林花夫人,说不定能取得些有用信息。
然而,当他刚刚走到一栋小筑前,迎面便遇上了一群崆峒弟子,其中便有沈令。沈令在这一群人中间,英姿挺拔,尤为显眼。
正好,谢灵乔今天同沈令说他们俩之间的事一会再说,没想到这么快两人便这样撞见了。
沈令一看到谢灵乔,眼前便是一亮,举步如风,到谢灵乔面前来,刚欲开口,想到了什么,回头冲其余崆峒弟子道:“你们先回山腰处客栈,不必等我。”
“是。”
“好,师弟多加小心。”
沈令虽然年纪轻,却已隐隐成为这一代崆峒的主心骨,师兄们不论大事小事都习惯听他安排,沈令说完,十数人便先行下山去。
“乔乔。”沈令早已不是变声期,叫谢灵乔的语气却同三年前没什么变化,他隔了这很近的距离,试探性地握住谢灵乔的一只手。
将这柔软无骨的小手握在手心里。
由于时间隔得远,好久没被对方碰触过,以至于在彼此皮肤相触的一瞬间,谢灵乔尚有一丝丝不适应,不过,他并未甩开这只手。
沈令已经从初初重逢谢灵乔时过于激动混乱的状态中清醒了许多,也反思了自己,他想——乔乔当年其实也有不得已的缘由,而他,上来便那般对待乔乔……但若说对于当年谢灵乔的不辞而别,沈令已经完全不生气,那自是不大可能。
沈令担心,因为他方才那冲动的举动,谢灵乔从此便对他退避三舍……虽然即使是那样,沈令依然可以把对方抓回来。
“……嗯。”谢灵乔低低的应了一声。
“对不起,我……太过冲动。”沈令声音微哑, 道。
“……嗯。”谢灵乔又应了一声。生气的是沈令, 道歉的也是沈令, 谢灵乔除了一个“嗯”字, 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
沈令观察谢灵乔的表情,发觉并不很勉强, 也并没很厌恶抗拒他的迹象, 稍稍放下心来, 他牵着谢灵乔的手, 柔声道:“那我们,换个地方说?”
能够再一次见到谢灵乔,沈令其实还是惊喜居多, 仿佛小时候最爱的宝物多年后失而复得,此刻, 谢灵乔任由自己的手被他裹在手心里,这种莫大的满足感温水一般充盈了他胸腔,
指尖似乎都酥麻起来——此刻, 别说生气, 便是令他对谢灵乔说话语气重一点, 他都不舍得。
“好。”谢灵乔轻轻点了下下巴。
沈令便同从前动不动牵谢灵乔的手、抱着对方一般,牵着谢灵乔先从此处离开, 换个地方说话。
他们行至后山。路遇有一片足有膝高的花丛,沈令索性将谢灵乔牵到花丛里,两人一起坐下, 就坐在其间。
这些花儿五颜六色、鲜妍美丽,应了初夏时节在山间肆意开放,衬着不远处林木葱茏、苍穹高远之景,更显出几分力争绚烂的劲头。但闻花香阵阵。
谢灵乔手边就是一株淡蓝如群星坠落的花儿。越漂亮的花草越可能有毒,他同风隐桥耳濡目染几年医术乃至毒术,这时便下意识地凭嗅觉辨了一辨——花应当是无毒的。他刚刚辨完,沈令已经扭过头来看他,目光怎叫一个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