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隐桥将谢灵乔搂着腰抱过来,抱到自己腿上,如此,两个人便贴得很近,谢灵乔如同漂在水面上的浮萍忽然被捞到了停泊的船只上。
前路是安稳还是会遇见更多风浪,没法预计。
谢灵乔就这么坐着,胳膊无意识地抵着对方的胸膛,这时候,听见对方开口问道:“你同沈令是什么关系?”
崆峒沈令。他问谢灵乔,与那沈令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风隐桥曾问过一次。
“认识。”谢灵乔眸光波动一瞬,说道。
“只是认识而已?”
“以前是……朋友。”
谢灵乔默默答道。他同沈令从前两个人被困的岁月漫漫,因为共同患过难,在他心里,两人的确是朋友,只不过,当时以为会很漫长难挨的大雪与冬季,原来一眨眼便过去得那样快……而沈令,如今也这样快就长大了。
风隐桥听到他说“朋友”二字,大手抚上他后颈,好似在温存,眸色却微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冰碴在那眸中搅动着。但他并没让谢灵乔看见,他的手搭在谢灵乔后颈上,如同慢慢撸一只小猫——而后,低头,额头与谢灵乔额头相抵,目光也与谢灵乔的相接,“小九,那么你告诉我,你的嘴巴,也是朋友咬的么?”
谢灵乔心想着果然被发现了,是啊,沈令那么用力,自当很明显才对……但要他承认,就是另一回事了。“不是,我自己咬的。”他睁眼说瞎话。
风隐桥自然是不信的。
“是吗……”风隐桥轻飘飘地道,“若让你去砍断沈令一条胳膊,你愿意么?”似是只随意一问。
他与谢灵乔的目光仍交接在一处。
谢灵乔一顿,立刻摇头,“不愿意。”他自然是不愿意的,不论风隐桥如何问——
也不知是不是谢灵乔的错觉,他竟听到一声轻笑,可这轻笑声并不愉悦,反而冷冷的,他一怔,迅速回过神来时,看见近在咫尺的风隐桥紧绷的脸色。
他刚想问怎么了,一个字还未出口,人已经被箍着腰推倒,被按在榻上。
半刻钟后。
山庄中,一个身材健壮的青年汉子从木质楼梯跨步上去,健步如飞。
——是张响。他已同银月办完风隐桥交代的事,银月还有其他事要做,他一个人先折返回来。此刻,他正待回禀风隐桥其结果。
咚咚咚。
他走得快,身子又壮,楼梯踏上去,难免声响大了些,鼓点似的一晃而过。
他想到谢灵乔的模样,心情就宛如画布上点染上一笔一笔明亮美丽的色彩,身子也好像变轻了许多,马上便能飞上云端似的。
一别两月,今日终于将重新见到谢灵乔,他心情怎能不好?
谢灵乔的一颦一笑,盘旋在他脑海中,叫他忍不住嘴角都翘了起来。
四层已至。他沿着侍女告诉他的方向,向左手边第三间房走去。他腿长步子大,很久便走到了这间房门口。
但走到此处后,他步子却是一顿。他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不太寻常的声响,这令他眸子紧了,瞳仁几乎竖起。
里面传来一声急促的、少年的叫声。
张响听出这是谢灵乔的声音,瞬间暴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朝门板撞去——他脚底发凉,冷汗在背后直冒,生怕是少年出了什么事。
“小九!小九!”
汉子如此粗鲁直接,动作又这般暴力,门板哪能承受得了,门板惨叫一声,被他撞开,屋子里的景象便突兀地呈现在眼前。
——唇红齿白的少年发丝凌乱,被按着手腕,俊美的男人控制着他。
张响足底如灌铅水,沉重冰凉至极,他立时便要不管不顾地过去将少年扯下来,带过来。
但他还未走出半步,冷冰冰的、漠然的男人的声音传来,是在下一道命令——
“出去。”
张响的顿住了,他僵住。
风隐桥是他们的主人,风隐桥的命令,他从未有一条敢不遵守。那是日积月累形成的习惯,亦是迫于对方威慑下自然形成的服从。
他咬了咬牙,腮帮子几乎要绷出血来,最后不禁用复杂的眼神瞥了一眼被按着的谢灵乔,终于还是迈着沉重的步子出去了。
谢灵乔趁这个被打乱的当口,已经从对方的钳制下挣脱,滑了出去,他拢着自己的衣襟,深呼吸,喘着气,当风隐桥要握着他的脚踝将他拉过来时,他狠狠踢出去一脚,正踢在对方手肘上。
这一脚踢得真是重,必将至少踢出乌青来。
“你别过来!”谢灵乔好像一只笼子里即将暴起的兽,赤红着眼角,如同下一瞬便要拿他尚未长成的牙去同敌人拼杀撕咬,他出声亦是沙哑非常。
这个模样的谢灵乔,与平日差距太大。
风隐桥的手顿在半空中,他脑中突然有一霎的混沌。谢灵乔的激烈反应,让他有一种,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改变了的心悸感。
但他并不能确定,那即将改变的是什么。
谢灵乔已经从榻上跳了下去,冲出门外,好像一道白色的残影,背影决绝非常。
屋内空荡如许。
风隐桥低着头,长长鬓发滑落,眸色沉沉。
果然,他太激动,也太着急了。
明明已细水温然养了几年,今日过后,那点信任,恐怕也已不复存在。
但,没关系。
谢灵乔冲出门后,穿过雕花长廊,跑下楼,找了个没人角落,一手扶墙,喘息着,慢慢蹲下来。
他一只手继续无意识地整理自己的衣衫和头发,紧抿着唇,脑袋仍然乱糟糟的,如塞了乱七八糟的稻草。
他左手边是株大树,右手边则是漆白了的墙,被太阳光照射得好似笼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蚂蚁在离树干两尺处打了个小洞,几只黑色的蚂蚁做贼似的在那洞口围着,好似在商议什么不见天日的勾当;他头顶上,除了遮人视线的屋檐、茂密的树冠,还有无边无际的蔚蓝天空。
谢灵乔的目光,无意间落在这些景象上。因为情绪还未平静下来,他的目光便又茫茫然地摇向其他地方——
这一瞥,让他撞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与一名男子经过。
两人皆负剑,身穿白衣,似乎是师徒或者亲人。那男孩倒退着走路,活泼可爱,背着手对男子笑,男子揉了揉男孩脑袋,将男孩抱起来,很是疼宠。
谢灵乔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心脏处有隐隐约约的痛楚爬上来,可他分辨不出这痛楚的来源。
他怔怔地望着那男子与那男孩走远,等回过神来时,衣襟已被他的泪水沾湿,而树冠的阴影又移了数寸,使他的小半张脸暴露在阳光下,大部分则仍在阴影里。
——他最初醒来时,梦里,总是有一个白衣人,有时还会有一个男孩,每次醒来后,白衣人和男孩的面目早已模糊不清,梦的具体场景也似笼在大雾里。
他并不知那个白衣人是谁,但每次醒来,胸口都会隐隐作痛。
山洞里的那个坏人说,如果他愿意穿梭不同世界,完成任务,会带他找回原本的记忆。
他初时答应了,但潜意识里对找回记忆其实是矛盾的,甚至有一点,他自己并未意识到的,逃避。对于所谓的任务,他看似在做,实际上并不积极主动,甚至抱着完不成便罢了的心态。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没有家人朋友、没有爱人的人,或者可能也根本不是人,他吃进去的食物是没有味道的,他没有多么喜欢的事、没有目标、没有愿望。
沈令问他,将来想做什么,他答:活下去。可其实,连活下去的渴望,都并不强烈。
上个世界的谢家人、这个世界的沈令,甚至风隐桥都对他并不差,譬如隐桥后来将他当小孩子一般事无巨细地照顾,时间久了,他以为自己是开心的,也不必思考考虑什么了,更不需要目标。
但此刻,他发觉,原来他的心是一片茫茫的空洞。归根结底,浮在表面上的开心,并非真的开心,并且,日子从来没有真正平静下来,平静的表面下,其实是危机四伏。
比如,原本照顾着他宠着他的风隐桥,可以倏然化身豺狼,将他按住欺负。
而他,便似浮萍,没有根,没有足够的力量,也从未真正拥有内心充实的快乐。
——他忽然间,有了一种很强烈的,找回从前的记忆的愿望。他想要知道,梦里的白衣人究竟是谁,他自己是谁。
除此以外,他也忽然很想要拥有,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谢灵乔抬起手,飞快擦干净眼泪,从地上站起来,鼻尖尚红着,眸子却如雨后的天空一般明净。
他想做一个有过去,也能抓住未知的人。
那么,从现在起,他要积极努力一些了。
前来竞选剑圣传人的一众武林后生皆聚在楼前,出的这第一关考题是文试。
谢灵乔原本并不打算来竞争这剑圣传人, 他在今日前就连风隐桥会带着他途径铸剑山庄都并不知晓, 然今日之生变, 使他心境有了变化……剑圣乃天下第一, 既然人人皆可来竞争其传人,那么, 他亦想试上一试。
目下不会武功又如何, 选不上正常, 若凑巧选上了则是莫大的运气——虽然, 此类运气出现的几率恐怕小得可怜。
就试试吧。谢灵乔对自己说。
他从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走出来后,到人们扎堆之地,随意找了一个独自站着的江湖游侠装束的人, 轻轻拍了一下对方的肩,“兄台, 第一关考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