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无患城的城墙一日比一日高耸,天魔王愈发烦忧,遂派遣更多魔将前去挑衅,然而众天人团结一心,若是占了优势,便乘胜追击,若是处于劣势,便躲在城墙后不出战。天魔王竟一筹莫展。
此时有一只瘦小心猿前来请命,愿为天魔王分忧,只是要以天魔王宝库里最珍贵的一件——佛母亲手织的白翎金羽缎来交换。
佛陀尚在孕育时,佛母怀着满心慈爱期待为即将诞生的婴儿织襁褓布,天下百鸟纷纷前来献上最细软精致的翎羽,佛母以此织成了两匹白翎金羽缎。一匹为佛陀做了襁褓,剩余一匹数万年辗转,如今落在天魔王手中。传闻持有者可享无穷福泽,又美轮美奂,天魔王珍之惜之,连最得宠的妃子讨要也不曾松口。
若是平常,这样一只法力微弱不足为道的小小魔物口出狂言,竟敢讨要珍宝,只怕要换来怒火与酷刑。然而如今天魔王走投无路,竟准了它所求,取了白翎金羽缎赐予心猿,命其前去一试。
众天魔只当它去送死,满是嘲讽讥诮。
那心猿未求天魔王支援一兵半卒,化作一个瘦小老媪只身在城前投降,并献上白翎金羽缎。并花言巧语,自称有将白翎金羽缎炼化为城旗的秘法,炼成之后,城旗便成为一件神器,能庇护无患城千万年安康。
众天人自然喜悦非常,命其即刻炼化。这心猿便装作为难模样,询问道:“无患城这等千秋功业的大城,自然会流传后世,享誉天下。这城旗自然轻忽不得,不知旗上要炼入个什么图腾?”
天人百部落,各有自家的图腾,兼具不同功用。先前忙于造城修墙时无暇顾及,如今这老媪一问,又特意提及,城旗上只可用一只图腾,可为百部落之首。
百部落顿时各不相让,都执意要选用自家的图腾,争得面红耳赤、以至于拔刀相向。
利益当前,先前铁板一块的联盟终于分崩离析。
百部落各自为政,再顾不上造墙,不过半年时间,那老媪等不来选定的图腾,却等来了百部落决裂,捣毁城墙,各自回归部落领地的结局。
天魔王麾下多少精兵强将殊死厮杀,堆了如山的血肉也未能撼动分毫的无患城,想不到被一只瘦小无力的心猿,外加一匹布彻底攻陷。
之后天人百部落仍是时时刻刻担惊受怕,遭遇被天魔猎杀捕食之苦。
沈雁州极有耐心同程空说完这故事,这才又笑道:“如今的罗睺罗域……乃至整个修罗界,可不就是另一个无患城?”
程空听完,隐约猜到沈雁州意有所指,一颗心不由沉了又沉,缓缓问道:“沈雁州,你可是后悔了?”
沈雁州阖眼,笑容愈发带上讥诮之色,“嗯,我后悔了。”
第101章 抉择
他顿了顿,见程空神色阴郁,这才又道:“我后悔当初鼠目寸光,竟以为大阿修罗王便是人生至高……程空,我们的眼光,只怕要放得更高远才是。”
他如今第八轮真知轮修行不过略有小成,再不是苦苦强撑的三脉轮庸才。往日最巅峰的实力亦不如眼下一半,也难怪这修行之法被天人封禁。
再假以时日,纵使紧那罗王再临,也休想再毁他道种。
是以再说起大阿修罗王时,也多了几分底气。
程空垂了眼睑,片刻后才应道:“原来王上也有所察觉。”
沈雁州道:“修罗界分割四域,立四王各自为政,又不容许父业子承,非要代代争夺阿修罗王印。如此一来,王座根基浅薄,世家处处擒肘,内乱不休,少有人修为臻至九重天、登天人道。看着倒像有意为之。”
他合目回忆,当初飞舟误入人间道、畜生道,他虽然险些魂殒人间,到底因祸得福,非但悟出了真知轮,更大开了眼界,还寻得了两尊封印香炉。
人间道寿数短暂,无人修道,亦无妖魔鬼蜮。然而好斗的天性铭刻于魂魄之中,人族彼此厮杀死斗,流的血只怕不比修罗众少。
畜生界……则是昏聩混沌,人族被当做畜生饲养,用途却不明——总不会杀了吃肉。
再加之当年依靠准提神木潜入一次地狱界、为救子民前往一次饿鬼界,如此算来,沈雁州竟已踏足五界,只差登天人道、入天人界了。
依他之见,若是修罗众大军集结,地狱界夜叉众尚能稍作抵抗,其余四界众生则尽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可见修罗众的实力,纵使在五界之中,亦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恐怕这才是天人界执意要设置修罗四域、分封四位阿修罗王,不容许修罗众统合的根本理由。
程空缓缓抬起眼睑,凝目注视,既觉得眼前人陌生,却又以为合该如此。
沈雁州从来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被欺压到泥泞中时便有问鼎阿修罗王宝座的志向,如今进一步实力壮大,又再度催生更为辽远的野望。
程空只担忧沈雁州野望太过膨胀,诸多追随者迟早跟不上步伐,最终只剩他高处不胜寒,孑然登天。
沈雁州既然看透格局,对七世家的刁难便愈发不放在心上,应对手段十分强硬。非但摆明了袒护沈月檀,更趁机安插亲信,排除异己,一时间朝堂人心惶惶,山雨欲来。
沈月檀自那日与沈雁州不欢而散,静心回想,便后悔得紧。然而他两世为人,虽然年少时隐忍蛰伏,深藏的性情却依旧倔强刚硬,少有认错的时候。如今被沈雁州无端责备,愈发觉得委屈愤怒,更难低头。
竟就此僵持了数日。
以至险些酿成大错。
五日之后,情势突变,公孙光遇刺身亡。公孙氏上下悲痛欲绝,势要捉拿凶手。
经过层层抽丝剥茧、盘查讯问,竟查出真凶是沈月檀。
初闻公孙光死讯时,沈月檀惊得手中白玉药瓶落地,摔得粉碎。
他与那少年相识短暂,相知却甚深。公孙光虽然年幼,天赋却是出类拔萃,又耐得寂寞,肯静心钻研。若假以时日,此人于炼香一道上的成就,非但沈月檀望尘莫及,恐怕能超过当年的华承,练成九重香。
是以沈月檀与他惺惺相惜,平辈论交,十分欣赏。
得知公孙光被软禁时,沈月檀略有犹豫,是否要插手此事。只是一则公孙判也错信族人,说起时神态轻松,不欲外人干涉;二则沈月檀亦高估了诸世家的良知与底线。纵使炼香一道已然没落,然而公孙光与他们同一个姓氏、血浓于水,且又是难得一见的天才,断不会被当做弃子。
然而,沈雁州步步紧逼,修罗九司殿主之位,已有过半落入其手中,七世家同气连枝,决意争个鱼死网破。公孙一族亦非铁板一块,竟令小人趁愿。
同族之人,为了栽赃对手,竟能狠毒至此。原以为问道宗沈氏是个败坏腐烂的特例,却想不到无论哪个姓氏堕落起来,着实难分伯仲。
沈月檀只觉寒气自心底深处往四处扩散蔓延,连后背也察觉到凉意。他既悲痛那小友早夭,又懊悔己身大意,错失了援救良机。思绪激荡时难免脆弱,便心想以大事为重,不跟沈雁州置气了,左不过低头道歉而已。待诸事了解,再同他好生算账。
他怔忡失神,一旁锦衣华服的小胖子却急得六神无主,上前抓住他衣袖,嚎哭道:“殿主,沈殿主,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呜呜呜呜……”
这消息正是这名唤蒋翀的小胖子带来的,沈月檀略有印象,这小胖子修为稀松平常,运道却好得惊人,当初落入饿鬼界,最后也平安返回了。
蒋翀与公孙判交好,待得知消息,公孙光被杀、公孙判又被家中关押,便接着与公孙氏上上下下相熟的机会,偷偷前去探望。
不料甫一见面,公孙判便托他去向司香殿主求救。
蒋翀起初不解,说道:“你傻了?伯父都说小光是被他暗害的,你竟去求他救命?公孙胖你放心,我这就回去求我大哥……”
公孙判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令蒋翀连连呼痛,“你若要杀我,便只管去求你大哥。你若想救我,就去见沈月檀。蒋翀,我如今性命就在你手中,是死是活,在你一念之间!”
蒋翀何曾经历过这等事,一时间心乱如麻,然而他到底依赖兄长惯了,只觉天底下再多难事,只需叫一声大哥救我,便能诸事大吉。是以还当公孙判是担忧蒋翊不肯援手。便再劝说他几句,“你……你别急,只要我求求大哥,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我大哥最疼我了……”
这容姿昳丽的青年,素来高傲骄矜,短短几日却瘦得脱了形,一双眼仿佛占据半边脸,脸色憔悴惨白,唯独目光格外灼亮,仿佛燎原之火。
他先前反抗族长,被行了家法,又被故意搁置拖延治疗,如今伤重未愈,说几句话都气喘吁吁。却仍是执拗般盯着蒋翀,哑声道:“二傻子,你不懂。我亲眼看见七堂叔动的手,爹和娘分明知情,却只是骂我冲动糊涂,分不清轻重。”
他呵一声冷笑,面色突然狰狞,骇得小胖子往后一缩,“你幼时想必也听先生教过,一己之身为轻,合家之利为重,可是凭什么?小光不过是不肯顺着他们的心意扯谎罢了。既然不能用,置之不理便是。又不是家族存亡的危机……何至于要他性命?身为旁支……就合该命如草芥?连爹和娘——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