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颂安暗觉不妙时,沈月檀已经坐了下来,转向沈雁州笑道:“王上,公孙光之死令人痛心,决不能放过罪魁祸首。卑职因此而受人冤枉,亦着实不忿。好在天理昭昭,从不姑息养奸。请容卑职传目击证人前来。”
诸座中传来抽气声,那人满脸震惊,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沈雁州自然应允,沈月檀即刻传人,不给其他人丝毫可乘之机。
自门外进来的便是公孙判,这容姿昳丽的青年如今形容枯槁,瘦得宛若覆盖着一层青灰皮囊的枯骨,且脚步虚浮,三脉七轮中道力稀薄。虽然九死一生捡回性命,只怕修为却已尽数废了。
尽管如此,公孙判依然神色镇定,礼数周到地拜见阿修罗王与在座的九司等人。因他病弱,沈雁州特意命人搬来椅子,叫他坐下回话。
公孙判谢了恩,缓缓坐下。他的生父先前受了鞭伤,上了药后仍然留在大堂中,此时也是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公孙判瞧见了,却视若无睹,分毫不将那人放在眼里。
先前失态的那人终于按捺不住,颤声道:“这……不可能……”
不过一成的不确定,最后却成了致命的破绽,公孙鸿信一时间动摇无比,“那可是、那可是……”
沈月檀便含笑为他接了下句,“那可是动用了噬魂虫、绝缘断意花、铁围山树叶诸般阴毒之物,只需一滴就能断绝生机、消融神魂,叫人彻彻底底消失于世,就连九重天大能也无从抵抗的……”
他只不过从配方猜到用途,却不知晓其名,便征询般看向公孙判。
公孙判垂下眼睑,遮掩满目苦涩,仍是回道:“是……我公孙一族密不外传的禁断之毒,名为无垢。素来只用来处置罪大恶极的……叛族之徒。”
沈月檀轻轻抚掌笑道:“好名字。死得透彻干净,连神魂也不剩一丝,好生干净,好个无垢!公孙判,你犯了什么泼天大罪,这才被强灌禁药?”
公孙鸿信慌乱站起身来,怒道:“公孙判!你忤逆长辈,不忠不孝,如今还要血口喷……”
他话未说完,突然寒意袭来,有如一只手牢牢攥住咽喉,全身冰寒,不由踉跄跌回座椅,面无血色往阿修罗王所在处看去。
沈雁州依然嘴角含笑,单手支颐,右手却握着无上正觉剑的剑柄,带着漆黑无光的剑鞘一道杵在座前,姿势分明霸道十足。口中却谦和,悠悠说道:“急什么?总有你们说话的时候,眼下且安静听着。”
他剑未出鞘,便已散发强横威压,在香阵淡金光幕中分毫不逊色,压制得众人如若置身深水之中,行动都被沉重牵制。单是如此便也罢了,距离丈余外的公孙判分明病恹恹,随时都要倒地的模样,却半点未受影响,足见沈雁州对其道力的控制亦是精妙无比、收放自如的。
对手实力深不可测,自是无人高兴得起来,大堂中死寂一片,唯有公孙判喘了几声,这才又开口道:“我……卑职六日前因担忧舍弟,同长官告了假,提前回家……竟撞见舍弟被人当场斩杀。只可惜……仍是迟了一步,若我少同街口遇到的友人说几句,若我再提早些回家,就——就有机会……”
他亦知晓此时追悔也于事无补,怅然住了口,又道:“凶手有两人。”
沈月檀道:“公孙判,你尽管指认,我……王上圣明,定会为你伸冤。”
他又扫了一眼沈雁州,眼神中暗含警告,分明是“你若不帮忙,休想好过”的意思。沈雁州仍是愉悦含笑,对他眨了眨眼,却是“忙自然要帮,过自然也要好过”之意。
这二人公然打着眉眼官司,落在周遭一群人眼里,愈发气得七窍生烟。这般眼睁睁坐等人来鱼肉的滋味,委实是难受至极。
却听公孙判一字一句,宛如咬着满嘴苦涩黄连,说道:“动手者,是卑职的七堂叔,公孙鸿益;在一旁监视者,卑职不敢信,却由不得卑职不信。是……温知敏温大人。”
此言一出,以温颂安为首,温氏数人连脸都憋得通红。
颠倒黑白!无中生有!血口喷人!无耻之尤!
只是在重重剑压之下,温颂安一寸寸抬手,迟缓开口,看不出其怒火,反倒显出几分可笑。
沈月檀故作惊讶:“温知敏温大人?他可是九司之首温殿主的嫡长子,他与此事有甚干系?你七堂叔要杀人,为何让个外人在场监视?”
公孙判从善如流,应道:“这其中有什么内情,卑职虽然并不知晓,只敢斗胆猜测。”
沈月檀便笑道:“你尽管猜,愿闻其详。”
公孙判道:“所谓虎毒不食子,只怕温大人担心公孙氏不忍心对族中子弟下手,这才亲临监视。”
沈月檀一本正经点头,“合情合理。”
愈发气得温颂安气血翻涌逆行,终于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温知敏是他嫡亲长子,悉心培养了多年的继承人,如何会为了这点小事亲自上门监督?
然则温知敏也确实与此事有染,正是他提出以公孙光之死污蔑沈月檀的计策,并安排人去执行。
只是……如今被反过来污蔑便也罢了,温知敏此人韬光隐晦,素来在幕后藏得极深,这些事,沈月檀是如何知晓的?
温颂安虽然早已后悔太过轻敌,如今却不免再后悔一次。
公孙判说完,颤巍巍离座,跪在沈雁州面前,涩声道:“请王上……为我兄弟二人做主。”
点点嫣红血迹、透明泪滴,洒落在司香殿大堂冰冷的地砖上。
第104章 业火
经此一役, 公孙氏元气大伤, 公孙弘益因弑亲而收监,公孙鸿信被革职查办,公孙鸿纹虽然未曾受到处罚, 妻子却自尽于家中, 长子不认亲父, 也称得上家破人亡。
公孙氏制香一道宣称从不外传的禁药配方, 连同其余各类秘方, 皆被沈月檀以救人的名义强迫献了出来。他也不藏私, 收缴而来便放在司香殿藏书室中, 任何人不拘出身,只需德行匹配、功劳足够, 就能入内查阅。
至于温知敏——沈月檀不过是与公孙判商议, 故意提了提此人,借此震慑温颂安,倒也未曾指望过能伤到其羽翼。
公孙判因中毒颇深,至今未曾痊愈,沈月檀留他住下,与侯赟比邻而居。蒋翀时常前来拜访,反倒与侯赟一拍即合, 二人臭气相投吵吵闹闹。公孙判终日郁郁, 有了这两个活宝陪伴, 倒也稍稍多了几丝生气。
沈月檀也问过蒋翀, 他兄长旗帜鲜明与沈氏一系不和, 他却时常与司香殿来往,就不怕惹怒兄长?
蒋翀先是涨红脸,说道:“我是我,大哥是大哥,我偏要来,他能日日关着我不成?”
说罢却突然神神秘秘一笑,低声道:“大哥还指望我进来做奸细。”
沈月檀忍俊不禁,尚未开口,卧病在床的公孙判随手抄了东西往那小胖子当头一砸,怒道:“滚回去滚回去!”
蒋翀忙接住了,见是个青色带穗荷包做的香囊,顿时大呼小叫起来:“公孙胖!你、你竟然送我香囊?这是芳心萌动了不成?”
气得公孙判苍白面容上浮起些许血色。
一时间风平浪静,和乐融融。
沈月檀同沈雁州亦和好如初,二人闭关修行,沈月檀先前所受暗伤自然也尽数痊愈。
修行之后,沈月檀在后院里泡了茶,一面同沈雁州品尝,一面又商议起查探鬼鸣山之事来。
沈雁州苦笑道:“你还不肯死心。”
沈月檀轻佻捏他下颌,说道:“雁州哥哥,你到底是担心我,还是醋缸子翻了?”
沈雁州含嗔带怨扫他一眼,险些将细瓷茶盏捏碎,“自然是担心你。我花了多少心血培养的蝶部,都折损了一半在鬼鸣山,圆圆,你切莫前去涉险。”
沈月檀垂目叹道:“雁州哥哥,你这一说,我更要走了。”
沈雁州脸色一沉。
沈月檀续道:“纵不为叶凤持,也非去不可。雁州哥哥,你可曾记得父亲关闭的育婴堂?”
育婴堂被沈青鹏关闭,又在沈月檀不知情时,由诸长老授意重开,广收孤幼,养育至十四岁,若是凡人,便送往各处填城,若生了道种,便送去投修罗军。
然而沈雁州晋升为罗睺罗王后,军中从未有过育婴堂投军的孤儿。
他沉吟道:“所以你猜测,那些孤儿投的是鬼鸣山?”
沈月檀略略颔首,“恐怕不只一处鬼鸣山。”
不受修罗界军略之主罗睺罗王控制,独立与防务之外,这些机构愈发显得诡谲莫测。
恐怕其余三位阿修罗王是知晓的,只不过罗睺罗王换代极快,许多秘辛难以触及。
沈雁州握住沈月檀一只手,下意识来回抚摩,想得有些出神。
到底还是同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封印阿朱那的玄晶砂炉,据程先生猜测,多半在大浮屠塔中。”
修罗四域纵横瓜分整个修罗界,而四域边界交汇之处,则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金色巨塔,总共九十九层,是为大浮屠塔。
塔外防御森严,塔身固若金汤,滴水不漏。传言大浮屠塔乃是当年佛陀行走六界时,在修罗界修建的栖身之所,哪怕修罗界倾毁,天地崩塌,亦能不毁不灭,立于六界废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