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修罗众个个精力充沛胜过凡人,日以继夜忙碌不休, 耗费一月有余, 才算是将遗体尽数交还家属, 又全域发丧十日,哀悼死难者,并将此事命名为聚灵之祸。
然而这月余时间里,不过是将琐碎之事处置了。至于各世家豪族, 皆有损失, 且个个都非易于之辈, 只怕后续还难以善了。
就连程空也难得退缩, 劝道:“形势比人强, 需以息事宁人为主, 恐怕陛下要受点委屈。”
只是程空智珠在握、千种筹谋, 也有失算的时候。众多世家联合, 矛头未曾指向沈雁州, 反倒向旁人发难。
聚灵之祸因温桐而起, 若以常理推测, 其余六世家寻不到罪魁祸首出气,罪魁祸首的父母亲眷等人首当其冲要受责难。然而在饿鬼界中,温氏子弟全军覆没,竟无一人幸存,反而是散修、小族子弟因听从沈月檀建议,多少有人侥幸留住了性命。
再加之叶凤持初到师罗城,就与温桐起了冲突,伤了温氏族人后又受偏袒全身而退,如今更不知去向。
种种“疑点”积毁销骨,矛头竟直指沈月檀。
七世家联合上书,虽然言辞委婉、谦恭有礼,然其言下之意,只差质问沈月檀:策划这狠毒阴谋,谋害我各家麟儿,究竟是何居心?
沈月檀知晓后,初时愕然,继而怒极反笑。只是此事虽然荒唐,他却不得不因此再度推迟闭关,难免心中郁结。
再冷眼旁观雁州终日被纠缠,愈发不忍。便趁着空隙再度召请乾达婆,细细问过一些缘由,同沈雁州取了大五经上半部,与他手里的大五经下半部、六道贝叶经合并。
霎时那贝叶自浓绿化作金色,将两册大五经吸纳而入。待金光褪去后,贝叶上的名字也变了,先前写作《六道书》,如今却成了《六道全经》。
乾达婆曾说与他知道,当年六道隔绝,天帝焚毁各界典籍。然而佛陀亲手所书的经文得护法神看护,连天帝也毁坏不得,遂收缴后封存善见城密库之中。
只等天长地久,凡人忘却佛法,经书亦难以为继,才能将其损毁。
修罗界却侥幸有六道全经的残卷遗留,改头换面,以《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之名混在天下三经中,得以代代流传。
若仅仅如此,则世世代代也不见得生出变化。
偏偏却又出了另一桩意外——
有天人不守戒律,与卓潜相恋,并将另一部六道全经的残卷赠与了他。
而后兜兜转转,落在沈月檀手中,使得佛陀亲书的六道全经,时隔数千年,再成完本。
沈月檀问道:“这位天人行事不知目的,然则对我修罗界而言,着实功不可没,究竟是何方神圣?”
乾达婆略有迟疑,却仍是回道:“天妃,舍脂。”
天帝好色,纳了美人无数,终日里酒池肉林、犬马声色。天妃虽然不满,却无力拘束,索性离了天人界各处游历。
她功法特殊,又是当年天父为帝释天选定的唯一正妃,地位超然。是以胡作非为起来,竟无人胆敢约束亦或劝诫。如此妄为多年,举止乖张,已无人揣测得出她的心意与目的。
沈月檀只略略翻过六道全经,便察觉自身道力流转汹涌,经中浑厚玄妙与道种相应和,境界竟有松动的征兆。
佛陀之念蕴于经中,邈远幽冥,无从道尽,若是潜心修习,修为定可一日千里。
这恐怕就是,打破六道壁垒的契机。
天帝如何能容?
沈月檀心存疑惑,自然开口相询。
那乾达婆小像微微含笑:“我当初察觉蛛丝马迹时,适逢先代罗睺罗王遇刺昏迷,全域群龙无首。只得剥离一识摄政代管,然而六识俱与神识连接,难免连带所知所忆一道分离。是以这条情报……不慎遗留于此地。我身处天界,亦不知晓。”
乾达婆说得从容冷静,沈月檀却只觉心底生寒。
依哈努曼当初所言,天界大战时,在四之堕天俱摩罗麾下,乾达婆任幕僚,紧那罗任副将。
阿朱那伏诛后,天帝军包围了俱摩罗的本部——俱修摩布罗城。是他二人叛变,设计擒下俱摩罗,进献天帝,借此跻身成为帝释天宠臣,更得其信赖,任巡查六界之职,可谓是平步青云。
然而乾达婆如今行为堪称反叛,若是东窗事发,当年的种种努力、甚至不惜叛变换来的尊荣与地位,岂非尽数付之东流?
除非——
沈月檀迟疑问道:“你莫非——”乾达婆含笑不语的神色令他霎时了然,不由叹道:“值得吗?”
请神香已燃到了尽头,乾达婆轮廓模糊,却仍是依稀露出清浅笑容,轻声道:“百死无悔。”
香雾散尽,室内孤清。
沈月檀依然有些怔忡。
修罗界战乱频仍,修罗众往往战祸而死,难见白头。是以人人笑谈慷慨赴死,却畏衰老如蛇蝎。
但凡衰老,先夺其六识,却又并非顷刻之间夺走,而是令人在漫长岁月里,眼睁睁任凭自己衰竭无力,往日强健体魄蜷缩枯败,病痛缠身,鲜活世界一点一滴在眼中枯萎黯淡,最终只剩无尽黑暗。
煎熬拖得又长又慢,如钝刀割肉,日夜不休。明知道有朝一日就要盲聋痴傻,变成旁人眼中的笑料、百无一用的废物,却分毫抗拒不得,倒不如战死来得痛快。
天人五衰,亦是如此,不过好在历时极快,说死也就死了,能得解脱。
乾达婆分明知晓,却仍是借用天人五衰的手段,逐一剥离六识。眼识不存则目不能视,身识不存则刀剑加身亦无痛觉。因是自神识剥离,连治愈也不能。
只为了将堕天遗志传承下去。
俱修摩布罗城被大军包围之时,俱摩罗已是硕果仅存的堕天,大势已去,全城陷落亦不过迟早而已。
如何是好?
若抵死不降,全城天人上下一心备战,不过是于城破之前多造伤亡。且围城的天帝军由迦楼罗王率领,素来与俱摩罗一族不睦,恐怕被他寻到借口,破城之后,以屠城惩戒之。
然而若是投降……
俱摩罗是受佛陀宠爱,曼荼罗八叶佛身边侍奉的童子,素来受万人敬仰,百姓爱戴,更愿追随他起兵,慷慨赴义百死无悔。
若是俱摩罗主动挂降幡出城,他个人受辱微不足道,然而听从他号令,为他而战死的千万兵卒情何以堪?他的族人甘作前卒,死伤大半;他的子民送儿女参战,共克时艰,全是视他为心中敬仰之故。他若一降,多少人的牺牲尽成了一场笑话。
四之堕天,能战不能降。
逃无处逃,迦楼罗麾下有八万大鹏鸟虎视眈眈,眼能观千里,密集监视,毫无疏漏。
战不可战,天帝军百万雄师包围俱修摩布罗城,城中连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病弱也不过百万之数,以卵击石,等同自取灭亡。
降亦不能降……
是以俱摩罗才与乾达婆、紧那罗二人商议,命二人取自己首级投降天帝军,以他一人性命,换取俱修摩布罗城全城性命。
乾达婆二人却仍是抗命了。
他二人下不了手,只将俱摩罗生擒了带去求见天帝。
而这却是乾达婆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
阿朱那是帝释天唯一的胎生子,他尚能下旨处以醢刑,又如何会对俱摩罗网开一面?
是以俱摩罗被镇压地狱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受尽酷刑折磨,自他流不尽的血液之中,更诞生了俱摩罗童子兽这等凶孽怪物。
天地不公,那便倾覆天地。
倾覆不能,自然慷慨就义。
四之堕天的遗志,原就如此简单。
沈月檀亦曾问道:“为何偏偏选了我?”
乾达婆就指指他的八叶佛牌:“佛陀寂灭之时,凝望三千森罗世界,万亿岁月来去,有情无穷轮回,曾流下一滴眼泪,化为佛牌。它认可了你,自然便是你。”
沈月檀皱眉:“我……不明白。”
乾达婆叹道:“佛陀已然不存于世,再无人知晓其中深意。不过,沈月檀,你所寻之大道,与佛牌契合,非是殊途同归,而是由始至终同行一路。倒不如放下计较,顺心意而为。”
沈月檀便当真顺心意而为了。
他将六道全经与沈雁州分享,又同他说起乾达婆王之事。沈雁州听完,便叹了口气,说道:“我不如他。”
“我早些年在问道宗被沈梦河几个欺压,虽然隐忍蛰伏,却已觉得是平生最艰难之事。如这般剥离六识、忍辱雌伏于仇敌……”沈雁州摇了摇头,俯身将沈月檀揽入怀中,埋头在他颈侧不语,半晌才复又叹道,“若非当年遇到了元苍星……我早就不忍了,索性劫持了你,破宗门而去。天下之大,我兄弟二人何处不能逍遥?”
他二人姿势本就亲密暧昧,沈月檀不觉生出了背德的荒唐感来,下意识便斥道:“谁同你是兄弟?”
沈雁州咬了咬他耳垂,低声笑起来:“你自幼就与我同吃同睡,连澡都是我洗的,不是兄弟……莫非是童养媳?”
沈月檀沉了脸,屈膝将那满口谵妄的登徒子顶开。早些年经历虽然有诸多悔恨苦楚,然而父母健在、有沈雁州陪伴的那些年月,却是沈月檀平生最快活的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