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过紧张,连呼吸都轻了。
寂静之中,反倒是侯赟轻轻咦了一声。
那“蛇王”看似大大咧咧十分粗鲁,耐心却好,竟问了一句:“如何?”
侯赟道:“气息是死的。”
蛇王便哈哈大笑:“孺子可教!”
他当先踩着满地碎石,踏进了那气息笼罩的领域,往山洞洞口走去。
沈月檀低声问:“当真死了?”
侯赟歪着头发愣,片刻后笃定道:“死了许久了。”
沈月檀便也迈步往山洞走,身后有人突然开口道:“殿主,若是陷阱……”
沈月檀沉吟片刻,颔首道:“有理。各位在此地藏身,若有埋伏陷阱,我将其引出来。”
周围岩石突出,若要隐匿身形倒也便宜,诸多青年便觉正中下怀,各自去藏匿了。唯有公孙判留在原地,说道:“我陪你进去。”
沈月檀一笑,同他道谢,一行人跟在哈努曼身后,走近那堪称洞府大门的洞口。他又吩咐刘氏兄弟守在门口,只领着侯赟、公孙判二人,与哈努曼一道穿过幽深通道,这次所入的洞窟,比聚灵塔坠落的那个洞窟更要巨大。
洞中高耸着一座银白山岳,银光潋滟,不似凡物。一圈一圈盘曲而上,仿佛神物酣睡,眨眼就能活过来,侯赟突然抖了抖,竟难得有一丝畏缩:“我……我恐怕,打不过它。”
沈月檀牵起他的手,拖着小孩儿向前,低声道:“他死了,你活着,怕什么?”
侯赟瞪着那巍峨尸身,反复低声念着他死了我活着,终是走近了。
哈努曼抬手,轻轻抚了抚摩睺罗迦王银色细鳞的外皮,沉声道:“是饿死的。”
这头摩睺罗迦王寿数早已超过两千五百,蜕皮五次,头冠变色五次,通体银白晶莹,神力无匹。却仍困在饿鬼界中,不得解脱。
“能登天人道”不过是个弥天大谎,帝释天早已关闭了五界登天之路。
摩睺罗迦王所耗的能量,饿鬼界已经供养不起,若是只为一己之私,吞噬尽饿鬼界所有生灵或可续命一时半刻。然而摩睺罗迦王灵智已生,将摩睺罗迦幼子视作同族的子嗣,不忍食其血肉,亦不忍夺其口粮。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饿鬼界最强的王竟饥饿至死。
沈月檀仿效他做法,也抚了抚摩睺罗迦王的外皮,犹若金铁般坚硬光滑的细鳞,冰冷刺骨。隐隐有残留的威压刺痛手掌,又仿佛能令人察觉到其中蕴含的浓烈悲念。
天人欺我!
先祖误我!
只恨身不能展,志不能伸,囚龙困于渊,三千年心血付诸东流!
漆黑郁结的浓烈怨恨当头罩下,沈月檀倏然收手,压下心头沸腾气血,转而问道:“头在何处?”
哈努曼仰头看看,突然一跃而起,一直爬到最顶端,果然见到皮肉上开了个血洞,他探手伸进去,一只手掌形状的金色光影顺着血洞往前飘去,突然抓住一物,便猛地朝洞外扯拽。
半空落下零星血点,而后有重物砰地落地声,沈月檀抽出长鞭,公孙判拔出利剑,朝那落地之物包抄而去。
那竟是个……血人。
腥甜气味扑面而来,那人动了动,缓缓撑着手肘起身,行动之间,血水依然一股股,连着软烂的腐肉落下。
沈月檀原以为此人周身染满摩睺罗迦之血,细看时却见其身躯腐败,以左侧身躯为甚,破烂衣衫下,皮肉如糜,连肩头骨骼都露了出来。
半边脸更是皮肉脱落,眼球、牙齿暴露在外,时而微微一动,竟比洞外的饿鬼更瘆人。
旁人一时辨认不清,公孙判与他相熟,却认出来了,紧握剑柄的手指不由放松,剑尖也垂下指向地面,迟疑唤他姓名:“温、温桐……?”
那人吃力侧身,靠坐在一旁凸起的石柱下,喉间嗬嗬出声,听起来粗鄙破败,约莫是笑了。他张了张口,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容不下旁人,只朝摩睺罗迦的尸身瞪去,满是不甘心。且生机微弱,却有一股隐忍魔力盘旋不去、蠢蠢欲动。
哈努曼摸着下颌若有所思,“这恐怕是……反噬了。”
沈月檀在那血人身边蹲下,以两根手指放在他眉心、胸膛、气海各处略作试探,细微道力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又有漆黑的无名之力如同莬丝般顺着道力灌入方向,追击纠缠而来。他急忙撤回道力,朝哈努曼问了一句:“可还有救?”
哈努曼笑叹:“若在天人界中,或有些成算。如今要什么没什么,不过白费力气。”
沈月檀就低头道:“温桐,究竟是何人教你取鼎中……魔力?你若肯说出来,我便全力救你。”
温桐又嗬嗬几声,眼中浮现讥诮之色,竭尽全力挪动一只手,将沈月檀放在他胸膛的手挥开。
这举动耗尽他最后一丝生机,眼见得便见他胸膛再无起伏。
哈努曼突然道:“不好,快走!”
变生肘腋,示警却迟了。
只见温桐身躯炸裂,一串漆黑火光自崩裂身躯中冲了出来。
沈月檀等人听闻哈努曼提醒立时后撤,那火光速度却远远超过凡人所能想象,眨眼便将沈月檀团团包围。
那青年化作一团人形黑火,惊得侯赟三魂六魄都失了方寸,大吼一声“月大哥!”就要冲去救人,却被神猴王一把攥住了手臂,挣脱不得。
他正自惊怒,却见那火焰须臾之间消弭于无形,沈月檀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也是满脸怔愣,回不过神来。
侯赟这才得以挣脱钳制,一头扑进沈月檀怀中,嚎啕大哭:“月大哥月大哥,我以为你……我以为你……”
沈月檀亦是心有余悸,说不出话来,只轻轻抚着侯赟后脑。
被火焰包围的那一刹那,有无穷恶意烧灼,冰寒到了极处,便生出难耐的灼热。然而——却又于刹那之间,被吸纳进佛牌之中,他毫发未损。
唯独贴着肌肤的佛牌隐隐发热,令他生出玄妙之感。
仿佛极远之处,存有牵挂之物,令他神魂跟着跃跃欲试、呼之欲出。
他隔着衣襟牢牢抓住佛牌,用尽全力按捺那股牵扯之力,疲倦如潮水自脚底上涌,淹没灭顶。
朦胧之中,有人惊呼,沈月檀却已经听不清是谁的声音了。
待他再醒转时,只听见房外喧闹声嘈杂刺耳。
沈月檀却只静卧在榻,先内视一圈,未见异样,这才取出佛牌细细看了看,八叶曼荼罗最中央位置的莲台上,形态变化,有极细的金线勾勒出一尊面生的人像,既不浮突、亦非阴刻,反倒如光芒映照,浮在表面,触摸之时则全无痕迹。
佛牌道力充盈,稳稳地贴着他手掌,与他三脉道力缓缓交融,为他提供充足澎湃的后继之力。哪怕不入回灵香阵,他亦能支撑数月。
也算是……因祸得福?
验完自身,他这才开了房门。昏迷之际已被送回了聚灵塔中,此时人群聚集在塔外,也不知何事惊讶,喧嚣声一浪盖过一浪。
他推开大门,就见蒙蒙火光中照出一人身影。
高挑昂藏,器宇轩昂,转过身来时,如云破天开、光耀万丈,骄阳一扫云雾烟霾。
阴沉洞窟刹那流光溢彩,枯涸荒野转眼绿意葱茏,隐藏得极深、从不与人言道的焦躁,也无声无息融成了春水,汇入潺潺心潮,起伏成难以遮掩的喜悦。
时隔九章重聚,如若经历百年离散,沈月檀喉头哽了哽,连开口都颤抖:“雁、雁州哥……”
沈雁州已大步走近,不顾周围人多眼杂,只发狠一般紧紧搂住他,用力得仿佛要就此将那青年嵌入自己骨血之中。
沈月檀回过神时,早已主动伸手应和,也将沈雁州抱紧。二人气息相融,心跳应和,长年累月潜伏在胸中的遗憾,如今终于圆满。
过了许久,沈月檀才算稍稍镇定,待松手同他好生叙话,随即脸色一变,不由又羞又怒,然而当着众人围观,却只得压低了声音,咬牙道:“沈雁州?!”
他已察觉到二人胸腹相贴处,有硬物顶得异样,隔着几层布料也难消热度。竟是沈雁州那厮有反应了……且来得又快又极,生怕旁人看不出尺寸一般全力以赴壮大。
若是此时分开,只怕要露馅。
换作二人私下相会,沈月檀自然要大肆嘲笑一番。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便只剩窘迫羞耻,僵直了身躯一动不动,心中却早已怒火冲天,恨不能破口大骂。
沈雁州仍是抱着他不放,在他耳边苦笑道:“圆圆……容我缓缓。”
是以二人如若化成一双木雕,周围人怔愣看了许久。
许久之后又是许久,那两人竟然还不分开!
第98章 撤离
二人固然情酣心热,然而非常时刻,也只得忍耐。
沈雁州与治下臣民见面、施加安抚,并传令全员集结后,便设法回乡,令群情振奋,各自去忙碌了。或是寻人,或是传递讯号,要将四散各处的同伴聚集起来。
沈月檀依言取出青灯鹿舟,沈雁州则取出一团烂泥样的黑糊糊物事,一扬手,糊在鹿舟左后蹄上。
沈月檀只觉此物惨不忍睹,侧过头去,沈雁州却道:“待其覆盖全舟,便能畅通无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