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的鲜血随即流淌了下来,沿着剑身,没入了泥土中。
傲雪闻到了血腥味,与那日要她向父亲求情,并道下一胎定是男胎的母亲所散发出来的气味一致。
她眨了眨眼,低下首去,张了张唇瓣,全然不知该说些甚么,直到父亲的身体倒在了地面上,她还是不知该说些甚么。
其实,幼年时,父亲曾是个好父亲。
父亲会带着她捣鸟窝,钓溪鱼,采野花……
然而,随着她年纪渐长,母亲的肚子又再无动静,村人皆笑话父亲已断子绝孙,父亲在村里抬不起头来,苦闷之际,迷上了赌钱,有时输,有时赢。
起初,赢的回数多些,每每赢了,父亲都会买糖人与她吃;不久,输的回数多了,每每输了,父亲都会打她一顿出气,直指她便是其输钱的罪魁祸首。
她十岁之时,母亲又怀孕了,产下了一个女婴,这个女婴——她的妹妹一出生便被父亲抱走了,此后下落不明,不知是被父亲杀了,亦或是被父亲卖了。
她十三岁之时,父亲开始做小生意,走街串巷。
后来,她没了母亲。
再后来,她没了父亲,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
她又眨了眨眼,见得满地的血红,眼睛被刺痛了。
说到底,他依然是她血脉相连的父亲,她恨他,但她的心还不够硬,见他身死,心口终究生出了些温情。
她瞧了瞧自己染血的剑,痛快才勉强战胜了温情。
父亲抢她的剑是为了逼她就范,她何必为这等丧尽天良之徒伤心。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帕子来,慢慢地擦拭着剑身,再也不看父亲一眼。
中年男子已是气息奄奄,许是人之将死罢,他竟是觉得此生对妻女不起。
他方要向女儿道歉,却是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吐出些血沫子。
一旁的云奏看清了中年男子的唇形,令其噤了声。
为父者非但不能保护妻女,反倒让妻女承受痛苦,致妻子上吊,又想将女儿卖了抵赌债。
临死前的幡然悔悟有何用?不过是为傲雪徒添困扰罢了。
不久后,中年男子便断了气,死不瞑目。
傲雪眼睛发酸,一松手,帕子当即飘落在了父亲面上。
而后,她转身走了,不曾回头。
领头者对于死尸并无兴趣,遂带着自己的一干属下走了。
一时间,此地仅余下了叶长遥与云奏。
俩人皆无要为中年男子收尸的意愿,但又恐惊到了旁人,便由叶长遥去了棺材铺子,请棺材铺子的掌柜将尸体收殓了,而后问过傲雪,将其葬回了家乡,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傲雪并未为父亲做法事,而是愈加刻苦地练剑。
叶长遥又配合内功心法教了傲雪眼法、身法、挽花,两月后,傲雪的剑术已有模有样了。
又半月,傲雪已能敌过小部分的凡人剑客了。
又一月,他们启程离开了。
又十年,他们居于观翠山上,有一回下山时,偶然听闻了傲雪的名声,当年骨瘦如柴的少女出乎意料地成为了一名使各路盗匪闻风丧胆的镖师,令叶长遥颇感欣慰。
二更·一斛珠·其一
父亲头七那日, 傲雪练罢剑, 沐浴换衣过后,坐于客栈大堂, 同云奏一道饮黄山毛峰。
大堂内已点了灯,云奏轻呷了一口黄山毛峰, 抬眼一望,门外, 行人渐少,暮色四合,然而, 叶长遥却还未回来。
他摸了摸肚子,正要先点些点心果腹, 却忽而听得傲雪低语道:“我若是并非女儿身,我们是否便能圆满?”
这“我们”显然指的便是傲雪及其父母。
他侧首去瞧傲雪,傲雪好似有些惆怅,遂启唇安慰道:“你若是并非女儿身, 你便不是你了。”
傲雪并未再作声,复又是一副倔强模样。
他换了话茬:“饿了么?要先用些点心么?”
傲雪摇首道:“但叶公子还未回来。”
“叶公子应当再过不久便会回来了。”云奏听傲雪提起叶长遥, 不由心生甜意。
叶长遥并未收傲雪为徒,但傲雪早已将叶长遥当做了师父, 哪有师父未归, 徒儿先用点心的道理?
故而, 她坚持道:“等叶公子回来罢。”
云奏也不勉强傲雪, 他受伤后, 便忍不得饿了,遂要了一碗牛肉粉丝汤来吃。
半碗牛肉粉丝汤下肚,叶长遥便回来了。
叶长遥一身风霜,到了云奏面前道:“我回来了。”
云奏但笑不语,只是舀了一勺的牛肉粉丝汤送到了叶长遥唇边。
叶长遥张口吃下,才道:“我先去沐浴,我除了只蜘蛛精,衣衫上染了蜘蛛精的血。”
云奏闻言,站起身来,又对傲雪道:“我有事与叶公子说,过会儿便回来。”
他随叶长遥进了房间去,叶长遥见他紧紧地阖上了房门,急声问道:“莫不是出了甚么事罢?”
云奏却是含笑道:“我是骗傲雪的,我无事要与你说,而是有事要与你做。”
“做甚么?”叶长遥迷惑不解间,云奏已摘下了他的斗笠,紧接着,那双微凉的唇瓣便凑了上来。
他很是喜欢云奏主动亲吻他,即刻松开了唇齿,云奏的舌头宛若一尾灵蛇,若有似无地一触,他便情不自禁地反客为主了。
同时,他的手无意识地抚摸起了云奏的面颊、后脑勺、脖颈……
云奏被叶长遥亲吻着,须臾,整个人软得没了骨头,若不是被叶长遥及时箍住了腰身,早已跌落于地了。
一吻毕,他已然面色生红,气喘吁吁了,他的双目低垂着,眼波流转间俱是惑人的媚色。
叶长遥定了定神,待云奏缓过气来,才松开了他,为他抚平了衣衫上的褶子,又摸了摸他的肚子,关切地问道:“饿了罢?”
“饿了。”云奏轻轻地在叶长遥的唇角上咬了一口,如同偷了腥的猫儿一般,满足地道,“现下不饿了。”
叶长遥失笑道:“你先下楼点些吃食罢,我沐浴过后便下去。”
云奏堪堪颔首,竟是又咳嗽了起来。
叶长遥快手将云奏抱回了怀中,轻抚着云奏的后背,心疼难言。
尽管云奏时常在他面前咳嗽,甚至是咳血,但他却无法将之视作平常事。
每回云奏咳嗽,他总想以身相替。
云奏在叶长遥怀中,顺利地平静了下来,继而下了楼去。
三人用罢晚膳,叶长遥便去庖厨煎药了,云奏与傲雪则各自回了房间去。
叶长遥煎好药,端到床榻前时,云奏已睡着了,他不得不狠心地将云奏唤醒了。
云奏双眼迷蒙,乖巧地饮尽汤药后,又乖巧地被喂了几颗蜜饯,正要睡去,竟是突然觉察到自己的衣襟被叶长遥挑开来了。
他登地浑身发烫,睡意自是被烫得一干二净了。
他抬眼窥了窥叶长遥,随即害羞地阖上了双眼,任由叶长遥将他的亵衣剥去了。
叶长遥却并无甚么淫靡的心思,仅仅解开了云奏心口的包扎,去端详伤处。
那伤处与十日前一般,全无好转,教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伤药上与不上似乎没甚么区别,但他仍是仔细地上了伤药,又仔细地重新包扎了。
云奏意识到叶长遥根本没有要彻底占有他的意图,于是,睁开了双眼来。
映入眼帘的叶长遥手足无措,全然不似素日长身玉立,剑走游龙的叶长遥。
他笑了笑,安慰道:“我无事。”
叶长遥镇定了下来:“你自然不会有事。”
随着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叶长遥愈发焦虑了,他生恐云奏再也好不了。
他开始尝试每日渡内息与云奏,云奏并不愿意,他只得一手强行按住云奏的腰腹,一手覆上云奏的心口。
这么折腾了半月,云奏左掌上的血痂子已全数脱落了,亦不再发痒了,但心口的伤处却依旧全无好转。
惊蛰时分,乍暖乍寒,春雷阵阵,惊醒了蛰伏于泥土中的昆虫,又有桃花灼灼,人世间呈现出了一派热闹景象,生机勃勃。
然而,云奏心口的伤处却仍未好透,那层薄薄的肌肤虽然已不再薄若蝉翼了,可其下的心脏却是依稀可见。
此时,距云奏受伤已过去三月有余了。
云奏不知饮下了多少汤药,在叶长遥又端来汤药予他时,他玩笑道:“许我体内而今流淌的并非是血液,而是汤药。”
这个玩笑于叶长遥而言一点都不好笑,他只是觉得心疼。
云奏见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饮罢汤药,又讨好地圈住了叶长遥的腰身,同时用面颊磨蹭着叶长遥的胸膛。
叶长遥叹了口气,而后揉了揉云奏的发丝。
又七日,叶长遥去买药时,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消息,马上激动地奔回了客栈去。
云奏穷极无聊,正在逗弄不慎飞入房间,又停在了他指尖的蝴蝶。
发觉叶长遥的脚步声不同于往常,他顿时紧张了起来,匆匆从床榻上下来,迎了上去。
叶长遥将云奏拥入怀中,兴奋地道:“我方才听闻有一枚珍珠唤作‘千岁珠’,只消将‘千岁珠’服下,你的伤便能痊愈,许你失去的道行亦能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