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奏猝不及防,只避开了心口,手臂却是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血痕不深,流出来的血液旋即沁入了柔软的衣料子,衣料子已红透了,这点血液并不显眼。
他后退一步,质问道:“你在胡饼中下了何毒?”
掌柜笑道:“云公子且放心,那毒不过是让人睡上一觉而已,不会要人性命。”
联想到吃人的雪怪,云奏便知掌柜所言不假,这些人必然是掌柜打算献予雪怪的供品。
他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要这么做?”
掌柜不答,向西窜逃。
云奏方要去追,外头,除了北风呼啸,陡然有脚步声渐行渐近。
这显然不是叶长遥的脚步声。
云奏心下一紧,少时,有一少年踏入了破庙当中。
少年的面孔被冻得通红,身体瑟缩着,拂去身上的雪片,才呵着气道:“今日实在太冷了些。”
云奏一见这少年便猜测少年许是叶长遥所言的雪怪之子,不然这风雪天,方圆二十里荒无人烟,少年怎会平白无故地到了这破庙?
他并不言语,当即出手。
他的指尖堪堪逼到少年咽喉,少年却已敏捷地避开了。
——全然不像是道行粗浅的模样。
不知是自己猜错了,亦或是少年有了奇遇?
他又要去抓少年,未料,竟有大团大团的积雪从外面飞窜进来,紧接着,便化作了无数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
——与那雪怪一般伎俩。
难道……他暗道不好,下意识地想起了叶长遥,叶长遥快要回来了罢?
他眼下遍体鳞伤,身形不如寻常灵活,自是无法安然地躲过这些凶器。
不多时,他身上又添了不少新伤。
他飞身到了泥塑的神明后头,才得以缓了口气。
在吐出一口血后,他忽然听得那少年道:“孔雀,你不若束手就擒罢?我定会给你个痛快。”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些:“你可是吞食了那雪怪的内丹?”
若不是吞食了雪怪的内丹,少年便不会道行暴涨,更不会使得与雪怪一般的伎俩。
少年发笑道:“与你何干?你只消乖乖地被我吃掉便好。”
自己果然猜对了。
云奏不紧不缓地道:“我听闻你乃是那雪怪之子,你竟然对自己父亲下得了手。”
“我本来没打算这么做,谁教你们在我父亲身上施了缚身咒,我解不了缚身咒,恐他在雪中着凉,染了风寒,为尽孝道,做儿子的便送了他一程。”少年难过地道,“是你们害了父亲的性命。”
少年所言令云奏一阵恶寒,少年瞧来并非精怪,而是凡人,与那雪怪应无血缘关系,但既名为父子,怎能下如此狠手?
少年说罢,那些凶器又齐刷刷地冲着他飞了过来。
泥塑抵挡不了多久,片晌,轰然倒地。
云奏再无遮挡,不得不唤出剑来,这把剑唤作“孔雀骨”,顾名思义乃是由孔雀骨所制。
原身待旁人狠绝,待自己亦不仁慈。
因为没有称手的兵器,原身竟是抽出自己的一根骨头做了这把剑。
他不会使剑,但现下他拔不得孔雀翎,用不得弓箭,情况紧急,不得不试上一试。
“孔雀骨”在手,他将内息灌于其上,剑光一如孔雀翎般华美,瞬间,面前的种种凶器便无力地坠地了。
然而,他自己亦快受不住了。
他身体太差,纵然“孔雀骨”对他的身体有所感应,自然而然地便能运用自如,但他内息不稳,实在无法长时间地操控“孔雀骨”。
叶长遥……你为何还不回来?
片晌,“孔雀骨”已然重若千钧,将要脱手,又有腥甜不断地直窜喉间。
叶长遥……
与此同时,那少年的攻势却是愈发凶狠了。
眼见有一把斧头直逼面门,云奏闪避不及,将要见血,却见有一道剑光及时将斧头劈开了。
剑光灼灼,这把剑他是见过的,似能洗涤世间一切污秽,正是叶长遥的“除秽”!
叶长遥手执“除秽”护于云奏身前,而后势如破竹地到了少年面前。
剑尖已有些微没入了少年的咽喉,他淡淡地道:“你有何遗言?”
“并无遗言。”少年心知自己全无活路,恐惧无用,故傲然站立着,
叶长遥目生慈悯,但却是毫不留情地了结了少年的性命。
少年倒地,尚未阖眼,他眼前是那泥塑的头颅。
数十年前,他饥肠辘辘,曾无比虔诚地跪在佛像前,乞求自己能活下去,后来,他为雪怪收养了,不必再担心饿肚子,再后来,他听雪怪说那客栈中住着一只有上万年道行的孔雀,只消吃上一口孔雀肉不但能益寿延年,还能法力大增。
他曾想若是他有了不俗的法力,首先,他要杀了雪怪。
这般做全然不是为了凡人,一则是复仇,二则是为了享受凡人的顶礼膜拜。
雪怪收养他,名为父子,实际上,他于雪怪而言,不过是一件工具,有一回,雪怪饥饿难当,甚至张口咬下了他腹部的一块皮肉。
他的自尊心曾被踩在泥中,他要将他的自尊心要回来。
可惜……
他终是断了气,但却死不瞑目。
叶长遥低下身去,为少年将双眼阖上,又抱住了摇摇欲坠的云奏。
云奏指了指昏迷于地的十二人,道:“乃是掌柜所为,掌柜向西去了,你快去将他抓回来。”
叶长遥迟疑不定,他适才出去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云奏又添新伤,他再出去一回,若是云奏再受伤该如何是好?
云奏生恐掌柜逃远了,一把推开叶长遥,催促道:“快些去。”
恰是这时,他听得一把古怪的声音:“云奏……”
他抬眼望去,居然瞧见了不成样子的雪人,雪人用白骨所做的一双手正扣着掌柜的脖子,又对着他笑道:“云奏……”
那白骨做的左手曾被雪怪驱使着贯穿了他的心口,如今还残留着血迹。
见云奏不理会自己,雪人又唤道:“云奏……”
雪人旁的语句都讲得分外艰难,但“云奏”二字却很是流畅。
这“云奏”二字落地,早已奇形怪状的雪人倏地散落开去,只一双人眼还无限欢喜地望着云奏。
二更·白雪词·其八
仅仅一刹那, 那双人眼已呈现出了一片黯淡。
云奏心知雪人这一回是当真死透了, 他不由心生怅然,迎着叶长遥疑惑的视线, 解释道:“这是我在观翠山之时,穷极无聊下堆的一个雪人, 我不知他是何时下了山,又是何时为雪怪所用, 或许他是在我下山后,为了寻回我, 才下山的罢。”
叶长遥揉了揉云奏的头发,由于口拙而不知该如何安慰。
雪人一死, 掌柜重获自由,而后竟是“咚”的一声, 跪在了地上。
掌柜朝着云、叶俩人磕了三个响头,才道:“多谢两位除了雪怪。”
云奏依偎在叶长遥怀中, 看了雪人半晌,才问那掌柜:“你为何要助纣为虐?”
掌柜站起身来,一五一十地道:“此地素来有雪怪吃人, 方圆百里不得幸免, 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方圆百里的百姓们同雪怪达成了一项交易, 交易内容便是在荒地上建一间客栈, 雪怪可肆意在这间客栈之内猎食, 但不得在客栈之外猎食, 方圆百里的百姓们是不会住这客栈的,住的俱是过路的外乡人,如此,百姓们如愿免去了骨肉分离之痛……”
云奏怒不可遏地打断道:“别人的骨肉便不是骨肉么?”
掌柜理所当然地道:“总比自己的骨肉被雪怪吃掉来得好。”
“你负责的便是招揽客人,聘用账房、厨子、小二等人供雪怪食用么?”云奏见掌柜颔首,命令自己平静下来,以免牵动伤处。
掌柜见云奏眼中燃着熊熊怒火,哀伤地道:“我父亲便是死于雪怪之口,你以为我不愿报杀父之仇么?你以为我愿意助纣为虐么?但不这么做,我自身、我的妻儿、我底下的两个妹妹以及我母亲皆有可能遭难,终归要有人牺牲,我自然选择牺牲陌生人。”
云奏质问道:“你们为何不请高人来将雪怪除了?”
“请了,当然请了,但不管是和尚、尼姑、道士,亦或是修仙人,甚至连散仙到最后都入了雪怪的口,无一幸免。我们还报了官,本地的知县以及上头的知府、知州都没有法子,死了不少官兵后,他们便没有再管过了。”掌柜回忆道,“不少人为了活命背井离乡,运气好的,能在外乡活下来,运气差的,半路就死了,达成了交易后,便不必背井离乡了。雪天,白昼能安心耕种、织布,黑夜亦能安心入睡,有甚么不好的?”
对于无辜被牺牲者而言,方圆百里的百姓们自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但对于方圆百里的百姓而言,他们为了不离开家乡,仅能想出这个恶毒的法子,实在是又可恨又可怜。
归根结底,若无那雪怪作恶,百姓们便能安居乐业了。
幸而有自己与叶长遥途经此地,不然,还会有多少的无辜者成为满足雪怪口腹之欲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