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她相差不过两年的五公主还在后花园玩泥巴的时候,白英已经一脸嫌弃地蹲在角落里,让她不要把泥巴蹭到自己身上了。
然而当更为年幼的五公主玩累了,直接趴在泥堆里昏昏欲睡的时候,白英还是会主动将她抱回到后花园的连廊上,默默替她擦净手上和脸上的污泥,然后再将她送回寝宫。
京墨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再次遇到白英的。
再见故友,却是幼年身,京墨心思烦乱,却还知道克制,没有立刻扑上去,而是规规矩矩地伸出手。
白英顶着被妹妹蹭上的泥巴,一脸茫然,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父王母后给自己找来的新“玩伴”,但她却不知道这位新玩伴这是什么意思。
京墨与白英相识多年,某种意义上来说时常没大没小,连做女皇时都敢无视她的身份,直接呼她的脑门,就更别提这样年幼的三公主了。
所以京墨没有丝毫顾忌,见白英没有反应过来,便主动抓住了她的手,握住上下晃了两下。
手心当中温软的触感是如此真实,还有对方脸上陡然涨红的颜色与窘迫的神情,轻易地抚平了京墨心头的烦躁不安。
然后京墨握着白英的手,轻笑了一下:“听说这是西洋人的礼节,所以便来献丑了。”
“啊……哦。”白英对上京墨的笑脸,愣了一会儿,又不自觉地红着脸移开了视线。
直到感觉到脸上属于另一人的温度,白英立刻饱受惊吓一般往后退了一大步,捂着脸看向京墨。
“抱歉。”京墨习惯性地对她笑了一下,又点了点自己脸颊的位置,道,“这里有点脏,我想帮你擦一下。”
白英脸更红了,竟也没有生气,只是站在原地,任由京墨再度抚上她的脸,小心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泥污。
这时候,年幼的白英还不知道,眼前这人从此以后都会牢牢占据她的一半人生。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白英逐渐意识到,京墨总是异常执着于与自己的肢体接触。
有时候白英无意陷入沉睡,京墨都会被吓到脸色煞白,像是一脚踏入了人间地狱。
待到白英醒来,反倒是被京墨那一脸苍白的神色吓到,然而后者却还总是要亲手搭上她的脉搏,确定她还活着这件事实,才能放下心。
最初白英对此十分不解,然而平时京墨相当克制,何况她们是多年好友,白英也不介意这一点。
直到后来她们一同上了战场,白英意外得知了真相,才知晓京墨是真的害怕她的死,甚至畏怯于听到与她与死相关的字眼。
但到那时候,白英只是遗憾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问她,才让她这样担惊受怕了十数年。
那一次是在战场上,白英领兵,对敌大胜,按常理本该乘胜追击,何况当地地势他们比对方更熟悉,就算有埋伏也是他们利大。
但京墨头一次那般坚决地劝阻了她,然而被白英追问起却哑口无言,她唯一向白英隐藏的就是关于“重生”的秘密。
她该怎样才能说明他们为何追不得?
因为她早已掐指一算,发现今日不宜出兵?又或者是什么好心的门客来告知她前方有陷阱,不可前进?
这样的玩笑话,对那些已经被她的“神棍”气质所折服的将士们或许有效,但对于了解她如己半身的白英而言,她的每一句谎言都无所遁形。
那场战役事关重要,他们已经为此折进去许多兄弟,白英总不会拿将士的生命开玩笑,所以她要一个解释,关于真相的解释。
“只要你说。我就信。”当时白英紧盯着京墨的眼,仿佛已经笃定了她不会对自己撒谎。
而事实就是,京墨确实无法欺骗白英。
自从重生以来,十数年的光阴,已经足够让京墨明白,这是现实,而非梦境。
既然并非美梦,那么她便必得再次面对这现实人间的残酷,包括白英受伤、甚至死亡的可能性。
但既然她以多活了这一回,也必然要近全力去避免那样悲剧的未来。
所谓“顺天而行”对于京墨来说,只是空言,重回一世,她便只记得四个字——
事在人为。
她也只敢记这几个字。
我命由我不由天。京墨从不相信天命,也不愿接受白英必将死亡的未来,就算真的存在所谓天命,她也要逆天而行。
如果能改变未来,让白英活下来,京墨宁愿让她因为重生这样的诡话而厌恶质疑自己。
哪怕自己只是不愿欺骗她,才告诉她自己唯一的秘密。
于是京墨一开口便是从头开始叙述,从相似的初识,说到她的伟业,说到她的死亡,又说到她的重生,与她们再次的重逢。
最后才是他们这一次不能乘胜追击的原因。
正因为曾经历过那样惨烈的悲剧,所以京墨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将士去送死。
在京墨一字一句地叙述时,白英只是看着她,并未出现任何质疑,只是在京墨一语带过她自己的死亡时,才握紧了手掌。
京墨说到最后,便只剩坦荡,说完便安静地抬头,等着白英的给她的宣判。
然而白英只是起身叫了下属,顶着压力下了全员撤离禁止追击的命令。
随后白英只对京墨说了三个字作为解释:“我信你。”
第16章 16
“我信你。”
就是这三个字抚慰了京墨惶恐了十几年的心。
或许是重来一世的代价,京墨的身体比起前世还要虚弱,但又不至死,何况又有一股执念支撑。
于是即便在战场那样险恶的环境中,京墨也撑了下来。
只是人毕竟有极限,就算能逞强一时,也难免伤本。
原本京墨总是带着种孤注一掷的狠戾,幼年的调养也全是为了日后陪伴在白英身边,却全然没有考虑过“未来”二字。
因为她不敢想,害怕最后一场支离破碎的回忆之梦。
直到这三个字入了耳,入了心,京墨才恍然,她彷徨了这么多年,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假设那么多心理建设欺骗自己,却都抵不上白英这三个字。
——重若千钧。
重到能让一颗漂泊已久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原本总是跟在白英身后,亦步亦趋,不敢将目光移开一瞬,只因为她心里的恐惧不安根深蒂固。
直到那一刻,京墨将那三个字放进心底,这才真正在重来一回的人生里落了根,安下了彷徨了十数年的心。
所以在战争未尽的扫尾阶段,京墨才敢放下一切,退隐山野静养,直到今日才见成效。
而那一次的坦白之后,白英领兵撤退,放弃了大好的机会,一言不发地替京墨挡下了所有质疑与压力。
然而距离那次撤退不过两日,败军所藏身之地便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强度堪称百年未见,波及面极广,甚至一度导致那一带的战争暂停了小半年。
地震后有消息传来,敌方残军全军覆没。
白英这方则因为撤退及时,没有任何伤亡。
在白英事后简单解释了这一判断的由来之后,顿时全军上下都开始将京墨奉若神棍,光是看她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下凡的神仙。
除去特来道谢的,还有不少来询问何时可娶媳妇、生男生女、几时升迁等等问题。
看那阵仗,若是旁边在插道旗,上书“神机妙算”四字,便让人仿佛身处闹市街头了。
至于正当中的京墨,自然就成了那铁口直断的“大仙”。
这场面即便是淡定如京墨也有些承受不住,白英见状,蹲在角落,看着那热闹的景象,哼哧哼哧笑了一阵。
京墨其实听到了她的笑声,却没有拆穿,郁闷几回,便又自己笑开。
彼时对敌刚刚暂时结束,将士们算是死里逃生,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
惊吓庆幸之余,白英也下令休整一段时日,短暂的闲暇热闹也随之而来。
自这段时光过去,白英亲领的这部将士默契便深了几分,原本京墨因为体弱而承担的质疑也消去大半。
前世时京墨虽然也是陪着白英在战场,但战场上瞬息万变,稍有变动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还有京墨这个变数,自然不可能完全如前世一般,连细节也一并重演。
京墨时常告诫自己,万不可因前世的记忆而障了自己今生的耳目,战争并非儿戏。
所以对人,京墨鲜少用前世的记忆与故友印象来“作弊”,而那几场大的自然灾难,京墨却无法坐视不理。
前世时白英因伤坐镇后方,并未随军来到此处,所以逃过地震一劫,但前去追击的将士却损失惨重。
战后在战场上立起的无数无名碑,仍在京墨的脑海中留下了鲜明而震撼的记忆。
所以即便是冒着被白英质疑、被当作是疯子、甚至是被当做妖怪烧死的危险——哪怕她或许只是为了白英而回来,她也不可能为保自身而闭口不言。
那时京墨豪赌了一把,最终也没有输,甚至间接赢回了日后的光阴。
若非那一次说开,或许她便不能安心疗养,也许等不到战争结束便已过劳而死,甚至直至死前内心都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