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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他腰疼脑热 (桥烨)


行至亭桥中段,夏墨时止住了脚步,双手撑着桥边的红木扶手栏杆上,睥睨着脚下微漾的碧波,当中倒映出东方天际的半轮朝阳,暖金色的光辉随意倾洒,在林间,在岸边,在水面,皆是错落有致,端的是一派美景当前。
若不是夏墨时心情欠佳,倒是可以在此驻足,尽情欣赏,少不得还会作出一两篇远胜顾延千百倍的绝妙佳作来。只可惜,如今的夏墨时,恨不得将这儿掀个底朝天,又谈何吟诗作画,附庸风雅。
他就这么一个人,呆呆地依靠在高高拱起的桥心,凭栏不知在眺望着些什么。
他出门走得匆忙,连件披风也忘了拿,流风殿中他的亲信们也一向散漫惯了,况且又素来不理他生活起居上的细枝末节,所以也未有一人想起来要给他添衣避寒之事,任凭他独自饮下这半肚子寒凉的湖风,也不见有谁出门来寻他。
还是半个时辰之后,昨夜间差点从鬼门关擦边走了一遭的那几个宫人,发现他们家殿下的厚衣裳一件没少,人却不见了影踪,这才连忙以流风殿为中心,扩散开来,四处寻觅七皇子,这才叫他们在溪亭桥上发现了一座被吹得又冷又僵硬的人形石雕。
人形石雕虽被吹得头有些昏昏沉沉,脸也麻木了,脑子却尚存几许清明,但这仅存一点清醒的脑袋,此时此刻正在思考的一桩事,却并不是什么紧要之事,而是见他们在如此着急忙慌下,竟还不忘了低调行事保命,着实难得,夏墨时便在心里叹了一叹,不愧是自己宫里的下人,在某些方面,确实深得他的真传,他心甚慰。
然下一刻,一个长得同他差不多高的小内侍,甫一扶上他的胳膊,隔着冬衣都感到到了灼人的热意,小内侍胜在年少,大概是还保留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可贵勇气,僭越地拿自己的手背,贴上了七皇子的额头,果真是一片不正常的热度,这位殿下,这是发烧了。
于是,才刚被夏墨时赞赏了一句淡定自若的小内侍,转眼间便将方才那份从容的气度,给丢到了爪哇国去,声音略微听出一丝丝的颤抖:“殿下,您发烧了,奴才扶您回去歇息。”
内侍脸上一阵懊恼,估摸着是在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昨天才刚得了皇上的大赦,这位主子爷又将自个儿给折腾病了,若是不好好照顾着,捅到皇上跟前,他们可就惨了。
夏墨时仿佛洞悉了他的一切想法,拂下了内侍的手,怔怔地望着宣明殿的方向,宽慰他道:“放心,我没事,你若是不放心,可帮我将陈太医找来,只要你们不闹大,不会叫你们担责的。”
话音刚落,夏墨时就两眼一合,整个人都软了下去,还好小太监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往后倒仰的身子,才不至于让夏墨时一头栽进这冷冰冰的湖水当中。
此刻,若是夏墨时仍然清醒,定然又要感慨一句,这小孩儿虽然个子上不大显,但力气却不是一般的大……居然仅凭一人之力便将他扛回了流风殿,半点也没叫他磕着碰着,实在是可圈可点,值得好生嘉奖一番的。
于是,可怜的陈老,刚回到自己的住处没多久,连杯热茶都没喝上,凳子都还没坐热,就又被人拽来了,嚯,这会儿倒是换了个病号。
与着急的小太监不一样,陈太医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不见半分惊慌着紧的神色,他不紧不慢地细细捋了一遍他那把花白的老山羊胡子,恨不得捋得根根分明。
要不是另一只手还装模作样地虚虚搭在夏墨时的腕上,作出一副正在认真诊脉的样子,这个年少尚未去了轻狂气的小太监,搞不好会十分想要将他的胡子全给薅下来。
但终归,被这么一道视线盯着,不是一件太舒服的事情,陈太医遂打发他去煎药去了。
唔,其实,依他看来,夏墨时这个病症,至多不过一碗热水热汤下肚,将全身衣服给扒干净丢进汤池子或者浴桶里泡一泡,再团一条厚厚的棉被,裹成个毛球,热出一身汗也就差不离能好个大概了。
但既然这小太监如此担心,又尽职至厮,陈太医便少不得要给他这么个表现的机会,同时,也乐得给这位烧得头脑发昏的七殿下一点苦药汁子尝尝。
所以,在他方才所开的方子里头,都尽量挑着那些同等效用里,苦味最甚,后劲儿最足的来往上写,力求让夏墨时这剂药,灌得良药苦口,苦得刻骨铭心。






第六十一章
果然,一碗苦药汤子喂到一半,夏墨时便幽幽地睁开了双眼,比脑子先一步反应过来的,是舌尖上的味蕾,口腔中的苦味,直接刺激到了天灵盖上,差点没就地升天。
开口刚想说点什么表达一下自己对这玩意儿的不满,又被没收住力的小太监灌了一勺子进来,当即呛住了,咳嗽不止,动作间,还一时不察碰倒了内侍手中的药碗,剩余的小半碗黑乎乎的汤药,尽数泼了出来,又喂了几滴进入到嘴里,余下的便全孝敬给了他的衣裳,药水顺着衣襟滑入,淋在皮肉上。
夏墨时皱着鼻子轻轻嗅了嗅自己,感觉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就似乎像是被苦味的佐料给腌制过的一条死鱼一般,从里到外都入味了。
夏墨时忍着怒气,做了几个深呼吸,再度睁眼,依然没能将眼中杀人一般的冷意克制得住,怒喝着命其他宫人全都下去,哪儿暖和往哪儿待着去了。
待得闲杂人等全走干净了之后,他对着笑得直不起老腰的陈太医冷哼一声:“您老人家笑够了没,本殿这里恰巧得了一味药,约莫很对您的症候,保证您吃一粒下去,想笑多久笑多久,绝对不会腰酸背痛前仰后合。”
见他顺势要去怀里掏出点什么,陈太医立即庄重肃穆起来,宛如一尊宝相庄严的神像,一本正经地说:“殿下好意,老臣心领了,不过,老臣现在突然觉得不大想笑了,这药,还是留给其他更有需要之人吧。”
“殿下,沈公子身上的伤……”
话说到一般,就被夏墨时拿话岔开了:“陈太医,您为什么会向我表露善意,当初的我,也不过就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罢了,任谁见了,都不待见的存在,怎么您就对我另眼相看呢?”
陈太医纳闷,此前殿下不是早就知晓,自己是因为曾经受过已故的许淑仪天大的恩惠,才格外照拂这位小皇子的吗?
但夏墨时似乎也并非是真的问他,并非当真想要从他这里听得一个什么答案,只在问了这句话之后,挥手吩咐:“陈老辛苦了,您若是不嫌弃,不妨先去隔壁小暖阁稍事休息,我去面见父皇,权且安一安他的心。”
见他纹丝不动地坐着,夏墨时抖了抖自己被糊了半碗药汤的衣裳,指着上面晕染出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记,颇为头疼地提醒道:“陈老莫不是活到这把年纪,新近还添了个爱瞧人换衣裳的毛病?还是您瞧上了我这出寝殿,纵然如此,我也没有这个被人看着的习惯,还请您先出去片刻。”
至此,陈太医的一张老脸才终于有些挂不住,气得嘴边的胡子都飞起了一小撮,甩了甩袖子,收拾东西打算直接离开了。当然,在出流风殿之前,他也没忘了同这位七殿下对一对说辞,俩人一起去宣明殿面圣之后,陈太医方才回太医院去了。
因当时寻的是个偶感风寒,且需静养的由头,又因着年关将近,皇帝很是仁慈得免了夏墨时一个月的旬试,让他偏安在流风殿,好好修养生息,所以流风殿,又再度恢复了一派冷清的氛围,连仅有的几个宫人,也都被这位七殿下勒令待在自己房中,无事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整整一个月,皇城上下,皇宫各地的年味都渐浓,流风殿却不见任何动静,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什么即将要过年的感觉。
期间,沈云祺求见了许多次,都被早已得了夏墨时示意的人给挡了回去,只吩咐他好生养伤,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但他伤好之后,也对何时再见他一事,绝口不提。
借着养病的名头,夏墨时终日里将自己关在房内,思绪万千,气血翻涌。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夏墨时理清过去与现在,前世与将来,也同样让他明白了当时隐隐的不安所谓何来,大概,这就是预兆吧,从现在算起,他的人生,只剩下八年了啊!
那日见到夏许淮,突如其来的一阵毫无来由的心悸,是否就是冥冥中的暗示?夏墨时深感绝望。
自重生以来的这七年间,他明察暗访低调地招贤纳才,拉拢或培植忠臣良将,又将母亲留下的势力打理得井井有条,活得小心翼翼,在恣意张扬的背后,算计得如履薄冰,在日渐激烈的夺嫡之争中隐藏自己,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命丧他哪个皇兄的权谋之手。
原本他想着,纵然是要做一个皇帝,也该是他依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争取到他想要的,主动登上皇位,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好皇帝,主动任用贤能之士,而非反过来被夏许淮那个名号响当当的摄政王压制得死死的,没有半点喘息的空间。
当然,自己也并不是那等不容人的昏庸君王,夏许淮的才干,他非常看在眼里。也或许,有了这个不一样的开始,再经过几年的磨合之后,同样心怀天下的二人能够通力合作,成就一段君臣佳话,共同造就一个盛世王朝。
但事实上呢,即使他能够做到他所畅想的一切,可他唯独改变不了,八年后将有另一个来历不详的灵魂占据他的身体,这个变数,不在他筹算和控制的范围之内,他的人生,走不到他所畅想的前方,未来的日子里,没有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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