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顺的反应,充满安抚意味的的话语,温声柔气的关怀,让掐红了眼的夏墨时稍稍恢复了些许的理智,手下的力道也松开了两成,令沈云祺微微松了一口气。
见他脸色渐渐如常,沈云祺也勾出了一抹欣慰的浅笑,意欲双手捧碗,奉至夏墨时手边,哪曾想它才刚进入夏墨时的眼帘,就被他猛地打翻在地,粘稠温热的汤糊了二人一身,还粘了几根米白色的面条在袍子上,看上去颇为狼藉且狼狈。
缘是沈云祺嘴角的弧度,又吸引了夏墨时的注意力,目光落到沈云祺这张瘦削又轮廓分明立体的脸,姣好的容貌不仅没有叫他觉得赏心悦目,反而朝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发展。
汹涌澎湃的情绪再也无法压抑,前世那三年里暗无天日的孤独与绝望,犹如一株迅速生长的毒草,腐蚀着他的心。愤恨的心绪,满腔的不平之意,以及对未来的惶恐不安,对命运的忐忑琢磨,一步步向他逼近,直至节节败退,退守墙角一隅。
而后,这股势如破竹的浓烈恨意与愤懑,通通借由印象当中最为深刻、最为伤人的方式,尽数发泄在了他曾经最是信任,此刻也最为厌恨之人的身上。
虽则夏墨时看上去不像是个正常人,其下手的狠辣程度也是沈云祺生平少见,但他仍旧强自全力抑制着心底反抗的本能,只因他深知,此时不宜制止。
每当他就快要熬不住撑不下去的时候,沈云祺便这样告诉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殿下他需要一个宣泄的途径,唯有如此,由着殿下发泄出来,才不会伤害到他的身体。”
入夜以后,流风殿中本就不多的灯火熄得差不离了,仅有的几个宫人也各自安睡去了,顾延仍自醉在梦乡里,不知同哪家姑娘小姐幽会,或是在梦中还抱着哪家的美酒豪饮,整个不大不小的院落,更显静谧,与此同时,夏墨时房中,沈云祺痛苦的闷哼声,也变得稍加清晰可闻了起来。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夏墨时心中愈来愈深的快意,脸上狰狞的神色也渐渐和缓,手上的动作,却直至天光乍破,曙光破晓,方才开始放轻,并最终,眼神恢复一派清明。
历经一夜,理智终于回笼的夏墨时,看着沈云祺躺在寝殿的地上,狼狈的身影和他自己手边的各色凶器,无一不昭示着自己的恶劣行径,还有那点滴罪行。
夏墨时简直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会有如此对待沈云祺的一天。
不知怎的,想起这些年的陪伴与付出,想起第一次见到沈云祺的那天,那个半大孩子露出的,真诚又十分有感染力的,纯粹简单的笑容,他蓦地升起了一种愧疚感,同时夹杂着一些难以名状的无所适从。
他眼神闪躲着,避开了沈云祺的视线,扭头,转身,迈步跨过了寝殿的门槛,唤来守在周围并未靠近的属下,煞白的脸上,神色很不自然,说话的嗓音也有些喑哑,语气低沉道:“收拾一下,让陈太医为他疗伤,陈太医自有分寸,不必惊动旁人。”
而后,无视他们探究性的眼神与打量,匆忙离开了此地,眼不见为净。
地上,身上,仍然残留有昨日下午泼在上面的面汤,而本该用来盛长寿面的瓷碗,也以另一种形式和用途,履行了它的使命——它早已在昨夜碎成了一块块的零碎瓷片,一一扎在了沈云祺的背部,扎得鲜血淋漓。
如今,他背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由显眼醒目的鲜红,变为了更深些的暗红色,身上看得见看不见的一身青紫,因为忍痛而咬破的唇瓣,以及地上和外裳上遗留的斑斑血迹,皆印证着昨日一夜的惨烈。
饶是如此,沈云祺眼中仍然有不灭的星火,侧头望着夏墨时远去的背影,唇边一抹苦涩的笑意,满心凄凉萧索中,有别样的东西在心底隐隐流转。
沈云祺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就这么一身狼狈地趴在凌乱的地上,带着斑驳血迹的外衣更外周,犹如被一层朦胧又浓重的悲哀给笼罩着,他们甚至觉得,即便是谁稍微靠近多他一分,多瞧上他一眼,多同他说半句话,仿佛都要被他散发出来的这种复杂的思绪和情感,给传染得不像自己了。
陈太医晃晃悠悠,捏着一把花白的老山羊胡子,优哉游哉地往这边走来,却不期然撞见这么一番极其有冲击性,且血腥得几欲令人作呕的画面,还是在这本该可以睡个好觉,再安心用个美味又精致的早膳的清晨。
毫无心理防备的陈太医,感觉自己骤然收到了巨大的惊吓,于是,轻抚着山羊胡子的老手就那么一抖,差点没把自己半把胡子给径直拽了下来。
沈公子这是把殿下怎么着了哇,竟遭此大难,惹得殿下下如此重手,就算是杀了他全家,依照殿下的脾性,也差不多就这样了吧。
“呸呸呸。”想到夏墨时的全家里都包含着些什么人,陈太医赶忙在心里连连呸了自己好几句,他真是睡得老糊涂了,居然连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都敢想。
好在,他只是想了想,并没有真的说出口来。
第六十章
面对这些与自己同为夏墨时亲信下属的人,他们或惊惧或探究或冷然的眼神,沈云祺统统都视而不见,似是喃喃自语道:“殿下他正在气头上罢了,何须在意这许多。”
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色却淡漠非常,仿佛陈太医正在小心翼翼地处理着的伤口,不长他身上似的,注意到陈太医微微颤抖的双手,还扯出一抹笑,对年迈的陈太医道:“陈老莫不是上了年纪,手脚不太好使了?其实您也不必如此担忧恐惧,只劳烦陈老下手稳当些,便是对在下的仁慈了。”
“老头子我活这么大岁数了,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何至于因为你这点子窟窿就……”陈太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也没计较沈云祺挤兑他,说他上了年纪的话。
看着眼前这人的遍体鳞伤,复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长叹道:“只是我从小看着殿下长大,从没见过他这般不近人情,又对自己人狠辣至此的模样,一时之间,难免有些唏嘘罢了。”
沈云祺下意识地替夏墨时辩驳:“殿下他,”
“我知道,心情不好?你惹他生气了?我知道你不外乎是要同我们讲这些话罢了。”陈太医翻了翻医药箱,揪出一些对症的成药给他,无可奈何地说,“这些话我也不耐烦听,你自己留着在心底回味吧,好好养伤,别不知轻重,回头年纪轻轻就落下一身的大小毛病,可就追悔莫及了。”
沈云祺坚持道:“我与殿下自幼相识,知他生性纯良,昨日也不过是一时想岔了而已。”
“诚然,诚然殿下他生性纯良,这一点无需你多言,我们都十分清楚,但,”陈太医苦口婆心地劝了他这么半天,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望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满是坚毅之态,溜到嘴边的话,就有些不大能说得出口了。
陈太医自知,此人乃心如磐石无转移,于其主而言,忠心昭昭日月可见,鞍前马后不辞辛劳,即便是叫他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这于他们而言,其实当算得上是一件幸事,况且他也不是当真要说七殿下什么坏话,遂收了案几上的残局,收了医药箱子,徒留下一句叫沈云祺安心养伤,精心安神养身的医嘱,便闭口不言,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出去了。
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过犹不及,该当点到为止才是,又何须多言。
而此时,被人议论了一通的夏墨时,在慌乱逃离流风殿之后,正魂不守舍地在周遭随意游走,向来怕冷的他,全然不顾此刻加诸自身的飒飒寒风,稀稀拉拉飘落的几瓣飞雪,跌落在眉睫,不消片刻便消融于眼中,恍若一滴晶莹的泪滴,流出眼眶又顺着脸颊滑落,最终又回归大地。
他失魂落魄般,行走在累着厚薄有度的一层积雪的石板路上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发出令人牙根儿忍不住发痒的沙沙声,不知不觉地,就漫步到了不远处的溪亭湖边。
望着还未凝结成冰的湖面,被风吹皱的水面,在阳光下反射出粼粼波光,闪耀着夏墨时的眼,望着眼前这宁静祥和的景色,思绪却回到七年前。
当初,不过六岁的他已然将隐忍二字谨记于心,无论被人如何羞辱如何谩骂,也坚决奉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八字方针,岿然不动,即便是被他的好皇兄一推,也不过是顺势跌入这溪亭湖中,好顺着他们的意,还自己一份清静。
只是,也正是那一次半推半就的落水,改写了他的人生。
自以为是二十一岁的他借此契机,回归到六岁的时光,企图重新来过,改写今生的命运,却万万没想到,那时的他,其实是二十四岁的自己,只不过,那三年的记忆被尘封在暗无天日的犄角旮旯罢了。
夏墨时伸出手,摸着湖边的假山,怪石嶙峋,偶尔还被石面上的滑腻的青苔蹭了一手,也浑然不觉,只继续循着脚下的石板,摩挲着掌心的粗粝手感,沿着湖边,饶了一路,踏上了横跨于湖面上的溪亭桥,桥上有长亭可用于遮阳挡雨雪,却阻不了呼啸寒风,从脖颈直直吹入心间,凉意寒彻骨。
夏墨时脚下的步伐,一步沉重似一步,一步缓慢过一步,就像是一个历经沧桑世事后,饱经风霜看尽世态炎凉,心如枯草之人,尽显一番老态龙钟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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