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都知道,今夜还不能安稳睡下。
消息很隐秘,这晚还只有他们几个知道。
到了半夜,庆王的尸体运回了庆王府,消息就压不住了。
天不亮,鹿冰酝一醒来就去了灵堂。
他让止善将人都清了出去。
棺材还没钉,一推就开了。
一股烧焦的气味扑鼻而来。
鹿冰酝捂着鼻子,打量了下这具黑成煤炭的尸体。
如今天热,为了防止尸体发臭,棺材里撒了草木灰和木炭。尸体黑乎乎的,分辨不清五官,只是看四肢和躯干,和庆王确实一模一样。
他治好了庆王的腿,让庆王免于十年前那场刺杀,却依然在十年后的今天死去。
命运仿佛早已冥冥注定,拖了再久,也无法逃脱。
鹿冰酝平静地笑了笑。
出去后,止善道:“少爷,吃点东西吧。”
“不了,”鹿冰酝摇手,看完了尸体,着实反胃,“没胃口。”
止善:“小少爷伤心吗?”
“没。”鹿冰酝道,忽然想起什么,“楼星环呢?”
止善:“我今早起来时,看见楼三少爷在履霜院,似乎一晚上他没离开。今天一大早,他就出府去了。”
鹿冰酝沉吟片刻,去了枫萝院。
上一辈子,这一年正是他进庆王府的时候,而楼星环很早就掌权了。
在今天之前,鹿冰酝还思虑该如何将王府的权力名正言顺交到楼星环手里。现在看来,恰好是时机还给他了。
梅姨娘也没休息好,看见他来,努力展开一抹笑:“大人。”
这些年,经过疗养,她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吃鹿冰酝的药,看起来也比同龄人年轻美丽。
梅姨娘:“大人别伤心。身体要紧。”
鹿冰酝:“……”我没伤心啊。
梅姨娘抹眼泪:“王妃是王爷的挚爱之人,这样废寝忘食地去查,对身体有损,想必王爷九泉之下,也不会愿意看到的。”
“……嗯。”
他清了下嗓子,转入正题:“您希望楼星环承袭庆王的爵位吗?”
梅姨娘一愣。
……
下人忙碌地来来往往。
出了院子,鹿冰酝伸了个懒腰,突然又静止了一下。
他想起梅姨娘的话。
经她这样说,鹿冰酝才醒悟,他现在可是死了相公的人了!
难怪楼星环几个人见着他都问他伤不伤心。
至少明面上,他应该表现得悲伤一点儿。
鹿冰酝打定了主意,又继续思考庆王的死。
如果是意外,他没什么可查的。但同时也没法排除是他杀。
思来想去,与燕国有关的,只有鹿青酩了。可他和庆王无仇无怨,为什么要害庆王?
这十年来,他装着和以前一样对鹿青酩,与他虚与委蛇,暗中派人一直注意他的动静,却并无所获。
在上一世,这时候鹿青酩也确实还没动手。因而他也没理由翻脸,只能借着些性子时不时折腾他。
正想着,下人忽然来报,说鹿三少爷来找他。
鹿青酩?他来做什么?
来澄清,还是来印证他的猜想?
……
鹿青酩脸色平静:
“是我下令杀的。”
鹿冰酝:“……哦。”
忍了忍,他忍不住问:“为什么?”
“哥,”他说,“这些年,你对我越来越冷淡。”
如果不是还有鹿父,他或许都见不到鹿冰酝几次。
鹿青酩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点儿失落和杀意:“自从你离开家里,进了庆王府,你就不疼我了。我想了很久,想把你抢回家里,可我怕你生气。”
“所以你从庆王那里下手?”鹿冰酝有点不敢置信,道,“你为了你的嫉妒,将一个人的生命视如草芥,你心里就不愧疚吗?你就不怕暴露你的身份吗?”
“他们不会说出我的,”鹿青酩握着他的手,用脸颊蹭了蹭,乍一看,像一只温驯依恋的羊羔,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哥若想说出去,我不介意。可哥在意父亲母亲,定然不会说的。庆王将你从我身边抢走,我也是为了哥忍这么多年才下手。”
鹿冰酝垂眸:“阿名,我有时候真的看不明白你。”
“哥,我会让你看明白的。”
一个沉醉其中,一个早想脱身。
这场戏真是越来越作不下去了。
临走时,鹿青酩还握着他的手:“我等你回来。”
……
鹿冰酝之后去找了管家。
听完他的问话,管家思索了会儿:“王爷好像真的有约过鹿三少爷。似乎是因为我们三少爷的事。”
“和楼星环有关?”
“是,”管家道,“那会儿三少爷刚踏入朝堂,就有人想要我们三少爷的命,王爷为免鹿公子烦忧,就亲自去找了鹿三少。至于说了什么,奴才不清楚。”
……
庆王逝世,京中的人都震惊了,上门哀悼的人络绎不绝,简直要把门槛踏破。
然而作为儿子的楼星环却不在。
鹿冰酝招呼一天就不乐意招呼了,找了楼星初和另一个庶子来撑门面。
七日后,楼星环回来了。
那天正是庆王下葬的日子。
鹿冰酝被哭声吵得睡不好,接连打哈欠。
王府里的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站在灵棺前,沉默无语。还是想睡觉。
止善忽然匆匆进来,凑到他耳边,震惊而小声道:“小少爷!楼三、三少爷杀人了!”
“谁?”
“说是燕国的奸细……”
身后突然静默了一瞬,随即喧嚷起来。
“三少爷回来了!”
鹿冰酝回过身。
一众跪地的白衣哭丧人中,少年身形修长,面容冷冽,格外显眼。
他看上去有点风尘仆仆,脸色有些苍白,十分冰冷。
楼星环越过众人,鹿冰酝眼尖,注意到他的右脚有点儿异样。
偌大的灵堂,哭声停止了,大家都紧张地看着他。
走到鹿冰酝面前,楼星环停下。
鹿冰酝穿着素色丧服,整个人好似雪一样,白得透明,只有眼眶是微微发红的。
他的桃花眼平时就含着水一样,此时散发着柔弱的味道,孝服衬得他腰身细瘦,下巴也更尖了。
可爱,亦分外可怜。
楼星环一只手扶上他的脸,声音有些喑哑:
“小爹,你别难过。”
谁让你难过,我便杀了谁。
第16章 不用担心
鹿冰酝一愣。
几天不见,楼星环似乎长高了,他都需要微微仰头看他了。
他原想像对梅姨娘那样插科打诨蒙混过去,可瞥到楼星环的眼睛,他又忽然说不下去了。
鹿冰酝拍拍他的肩:“你也是。”
失去了唯一的父亲,这小孩才应该是难过的那个吧。
想必是自己难过,就觉得别人也会这样低落,所以才安慰他的。
鹿冰酝叹口气,小孩子同理心也太强了点。
楼星环却往前一步,不顾四周的注目,伸手将他轻轻搂进怀里,目光流露出心疼的意味:“小爹你瘦了。”
不在长平的这七日,楼星环每夜不能安眠、无法抑制地去想他。他才刚刚知晓自己的感情,还未学会消解,就遇到这样的事,浓重的心疼和**压得他喘不过气。
时隔七日,鹿冰酝就这样站在他面前。
他穿着雪白的孝服,原本就修长的身段显得格外瘦削,好似风中摇摇欲坠的一枝梨花,清纯而动人,楚楚且可怜。
要论鹿冰酝的长相,他从来秾丽,是人间最艳的那枝桃花,金尊玉贵,细皮嫩肉,每一寸都透着矜贵。
此时却因为哀痛,连长相都染上几分苍白柔弱的味道,宛如临水静照的皎洁棠梨。
看着鹿冰酝这样子,楼星环的心就像被人攥了一把,又酸又痛,痛不堪言,酸楚却能拧出水来。
他是为了庆王,才这般悲伤的吗?
千言万语,楼星环都不能说,只能搂紧鹿冰酝消瘦的身子。
有风从灵堂穿过,白幡飘飞。
鹿冰酝拍拍少年,正想让他松开,一道尖锐的话语就响了起来:“楼三少爷果真孝心,父亲都要下葬了,才舍得现身。”
鹿冰酝淡淡地看过去。
是那个总是热衷于找茬,却屡试屡败的林氏伯爵府林公子。
他也系了白腰带,面容却不见悲怆,冷笑道:“看来传言是虚。三少爷和嫡母情谊深厚得很哪。”
前段时间,京中关于鹿冰酝和三庶子关系破裂的流言沸沸扬扬,着实让他暗喜一把。可骤然瞧见这两个仇人抱在一起,他心里别提多膈应了。
楼星环置若罔闻,松开手,将鹿冰酝的鬓发轻柔地拨到耳后,低声说:“小爹,一切交给我。”
鹿冰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灵堂内跪满了人,白茫茫的一片,延伸到门外,哭声有大有小,断断续续。侧王妃没来,梅姨娘和另一个妾室也在跪着抹眼泪。
楼星初还站在灵棺前,原本是在行使一个儿子的本分招待来吊唁的客人,可自从楼星环出现,他就没动过。
他也想劝鹿冰酝保重身体,可鹿冰酝一向不待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