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此处人口众多,天气又温暖,气味本就不甚干净,再加上有家境贫寒的学子,舍不得雇车马,大老远跑了来,难免出些汗,被挟裹着土腥气的热风一吹,就更显得刺鼻了。
阮青松一时也闻不出个所以然,倒将信将疑起来。
白檀以扇抵唇,偷偷闷笑。
会试分三场进行,每场持续三天,共计九天。在这九天之内,所有考生都必须待在长三尺,宽四尺,高八尺的号房内,无论吃喝拉撒睡,行动坐卧走,均不得离开。
所以说,科举会试实则是一次体力与智力上的双重较量,有些读书人身体羸弱,手无缚鸡之力,撑不到最后一刻,纵然有生花妙笔也是枉然。
白檀就亲眼看到考场上不时有人昏厥,被官兵陆陆续续地抬出去救治,想来又要辜负三载光阴了。
好在白檀早就有所准备,每日用水送服一颗养身丸,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苦熬了过去,只是离开贡院时脚步虚浮,双目呆滞,显然是疲惫至极,唬得阮白氏连声命人将他架上马车。
白檀归家后也顾不得其他,蒙着被子狠狠睡了一觉,接连几日闭门谢客,等到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放榜的日子也近了。
天还未大亮,阮白氏就接连打发了几名得力小厮,前往贡院看榜,自己被一群嬷嬷丫头簇拥着,望眼欲穿。
约小半个时辰后,一连串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了来,为首之人作官兵打扮,手持一面黄铜锣鼓开道,来到近前,高声道:“阮青松阮公子安在?快些请出来,恭喜高中了!”
方才还喜气洋洋的小子们脸上顿时失了颜色,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知该如何反应,见白檀坐在厅内,神态自若地喝茶品茗,又放松玩笑了起来,只把那报信官差冷落在原地。
阮青松得了信儿,从后院斜刺里冲了出来,顾不得多做遮掩,急急追问道:“可是会元?”
官差一呆,摇头道:“并非会元。”顿了顿,又抱拳,冲着皇宫所在的方向遥遥示意,说道:“捷报贵府少爷阮讳青松高中会试第三十九名,京报连登黄甲。”
阮青松大失所望,细想来,又觉得十分意外,《御试策》言辞炳炳烺烺,便是赞一句班马文章也使得,自己当时一字不落地写了出来,缘何如此?
白檀将阮青松面部诸般神色尽收眼底,自己却稍微能解其疑惑,《御试策》固然令人心喜,但是阮青松的诗赋和杂文却尚待琢磨,毕竟,其中许多言论看似精妙,实则怪诞无稽,全都是白檀有意放在书房,让他故意拿了去的。
花见羞惯是善舞长袖,八面玲珑的,忙忙地拿出备好的喜钱,软语笑道:“劳烦几位官爷走这一趟,妾身无以为报,些许散碎银两,官爷若不嫌弃的话,且拿去喝茶吧。”
那官差原是做惯此事的,因京洛繁华富庶,高中贡士又是人生难得的喜事,但凡得了消息,少不得出手豪爽地打赏一番,便是家世略差些的,为着面子,也爱充个阔儿,热热闹闹地摆上几桌酒席。
这会试报喜本就是美差,几位官差心中自有期许,此时却被花姨娘几句话打发了,难免有些不痛快,再接过荷包捏上一捏,更加意兴阑珊了。
可巧这时有三名同样青衣乌帽皂靴的官差骑着高头大马,径直奔了过来,在白府门前石狮旁翻身下来,笑道:“白檀白公子可在?恭喜高中会试,金榜第九十七名!”
正门前的两排小厮竖着耳朵等了半晌,听见这话,忍不住笑开,有上前接缰绳的,有急着引路的,还有机灵的正朝着花厅跑去,“夫人,公子高中了,高中了!”
一时间,整座府邸都活泛起来,白檀亲自将人请进门,又将早就备好的酒菜摆了出来,三名官差吃饱喝足,手里掂着沉甸甸的荷包,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外客走了,满府丫头小厮都笑了起来,依次上前恭祝白檀蟾宫折桂,连登黄甲,白檀也不拘着他们,一一给了赏钱。
因着中了桂榜第三十九名,阮青松近来稍显败落的名气又有所回涨,前来结交应酬攀关系的络绎不绝,他自己倒是很享受这种忙碌似的,今日赴这个的宴会,明日喝那个的贺酒,后日再回请一番,竟没有闲着的时候。
而且,因为白檀虽然也高中贡士,到底名次不及他,阮青松很是得意了一阵,每每与白檀在府内遇上了,总免不了冷嘲热讽几句。
无忧爆炭一样的脾气,气得几欲出手揍阮青松,跺了跺脚,对白檀道:“公子也太好性儿了,由着他放肆,奴婢真真看不惯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白檀正在调制一种新的香料,为此废寝忘食了好几日,只因其中有几味配料难得,需得盛开的白芙蓉花蕊五两,白茉莉花蕊六两,白牡丹花蕊七两,白山茶花蕊八两,又要三钱曼陀罗,三钱乌头,三钱天南星,并三钱钩吻。
最最难得是需要一钱白昙花的花瓣来调和。
昙花一现,刹那芳华,白檀熬了几夜,才寻了来。
故多耗费了些琐碎功夫。
清晨,朝露未晞。
白檀用极干净的银匙引着,让落在白菊上的露水滴进一只精工细作的琉璃盏中,望里觑了一眼,见已经得了浅浅的一层,想来也够了,便直起腰来,笑道:“阮青松如何与我们不相干,何况,你可听过一句话?天欲其亡,必令其狂,你且等着看吧。”
小丫头捧了干净的水来,白檀将琉璃盏递给无忧,自己清理着手上不慎沾染的污渍。
无忧看着白檀老神在在的模样,自个儿倒替他着急,说道:“若说阮青松算不得什么,不值得公子费心,也就罢了,可如今马上就要进宫参加殿试了,您好歹准备准备,届时压他一头,岂不痛快?”
百岁绞了一方干净的帕子,白檀将双手擦拭过后,接过热茶抿了一口,惬意地眯起眼睛,“小丫头野心倒不小,岂不知你家公子我立志做皇商,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将白家香料生意进一步发扬光大罢了。”
百岁温柔一笑:“咱们白家的生意难道还不够大?放眼望去,姜国上上下下所用香料,泰半出自咱们的流芳阁,连皇室宗亲,番邦亲王也不例外。”
白檀好笑:“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白家的生意确实比十年前扩展了许多,但是距离白檀心中所想,还相去甚远,须知当年白衣公在世时白家几乎垄断全国所有香料及药材生意,在制香一道上,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他有意超越白衣公,将白家香药生意再度送上巅峰。
但这一切,有一个万万不可缺少的前提,那就是姜国国泰民安,百姓富足,政|治格局稳定。
药材还好说,毕竟是刚性需求,不愁卖不出去,香料却不可同日而语,倘若姜国祸起萧墙,谁还有心涂脂抹粉?
原著当中,阮青松在阮乐正的授意下依附太子姜琸,助其夺得大宝之位,奈何姜琸天资有限,与其他诸位皇子缠斗日久,致使姜国日渐衰弱,等到最终尘埃落定,举国上下百废待兴,番邦蛮族夷狄又出其不意,挑起战端,姜国想要寻求片刻喘息之机尚不可得。
连年征战,流血漂橹,各州府之间人丁凋敝,十室九空,大片田地荒废,普通人想要饱餐一顿都成奢望,哪还有闲情雅致调弄香料?
因此上,白檀选择辅助姜戎,倒不全为了一己私欲,白家的荣辱重要,姜国几千万子民的生死存亡自然更重要。
白檀所筹谋的,不过是尽早结束这场残酷争斗,在外族尚处于观望状态时,让姜国所有机制全部回归正轨,若能如此,庇佑更多人避过流血牺牲的命运,也是无上的功德。
无忧打趣地笑道:“公子分明比婢子还要小上一岁,怎的开口闭口小丫头的叫我?”
白檀心道,你看到的不过是这一世的年龄,加上上辈子,我早成叔叔辈了。
只是这话不好说出来,白檀便笑了笑,避而不谈。
百岁思及一件趣事,因问道:“公子近日调什么香呢?婢子昨日从清风楼走过,隐约闻到一股香味,淡淡的,却很是沁人心脾,还带了些雪的冷意,实在引人沉醉,婢子迷迷糊糊地回了房,做了一夜甜梦呢。”
谁知白檀却表情一肃,郑重其事地吩咐道:“这次调制的香料非同小可,近些时日,你们切莫再靠近清风楼,府上其他人也须如此。”
白檀性格和善,对待下人也尊重,鲜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候,百岁与无忧当即收了玩闹之心,齐声应了是,又将这话依样说与别的侍女听。
至于府内小厮那里,自然有张进忠负责敲打。
之后的几天,白檀依旧每日把自己关在房间内,研制香料,期间只邀三五好友来白府小聚了一次,谢过韦骄馈赠的《左传集注》,并张蕴伯整理的儒家典籍名篇,又与姜戎鸿雁传书,往来应答了两三次。
姜戎的书信上言道蜀地道路崎岖,地势陡峭,再加上入秋以来暴雨连绵,情况不容乐观,但是正如二人所料,朝廷拨的救灾款项迟迟未到,地方官员又尸位素餐,更有押送救济粮的官员中饱私囊,蜀地数十万百姓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