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迷迷糊糊地皱着眉头,非常苦恼地思索了片刻,“这,这是一位小哥哥送的……”
姜戎放轻了呼吸,“什么小哥哥?”
白檀软声道:“时间太久,记不大请了,仿佛是一位极好看的小哥哥,只是那以后,却再没有见到过。”
姜戎摩挲着自己左侧脸颊处的青铜面具,陷入沉默。
将喝得烂醉如泥的人抱回清风楼,细心安置好,姜戎从白府告辞,回到自己的燕子楼,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隐隐的,还带了几分忐忑。
这般患得患失,还是之前那个雷厉风行铁血手腕的燕子楼楼主吗?
姜戎心绪不平,难以长眠,夜风送来木芙蓉的香气,耳边有柔和婉丽的曲调,似有若无地飘荡着。
作为近些年刚刚崛起、供文人名士谈诗论画的风雅场所,燕子楼在京城士子间颇受赞誉,但是恐怕很少有人知道,其实毗邻燕子楼的妙音坊也是姜戎的产业。
不同于一般的烟花之地,妙音坊无论是布置装修,还是伶人的容貌技艺,都远胜于其他同类花楼,更难得的是,妙音坊里的女子大多都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其中诸人,或擅长琴筝,或精于萧笛,或喜欢箜篌,或钟爱琵琶,不一而足。
因着今夜是中秋,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花街柳巷也比平常要更加热闹三分,即便已经是后半夜,来寻欢作乐的人仍然兴致不减,高声点了一首又一首曲子。
姜戎听得意动,冲窗外吩咐了一句,“把薛妙音叫来。”
薛妙音是姜戎的得力心腹,不但长得花容月貌,明艳动人,一把空灵曼妙的嗓音更是极为勾人。
四年前,薛妙音怀抱一把琵琶,孤身沦落到此地,自卖自身,成为妙音坊中一位伶人,甫一露面,就成为京中大多数男人争相追逐的对象,因为恩客们出手阔绰,不到一年时间就攒够了赎身银子,还用多余的钱财将妙音坊买了下来,自此成为妙音坊的掌事娘子。
但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罢了,薛妙音其实是姜戎手下最厉害的杀手之一,看起来弱不胜衣,实则极为残忍狠辣。
当真是艳若桃李,毒如蛇蝎。
任何棘手的任务,但凡有了薛妙音出马,姜戎都可高枕无忧。毕竟,有时候,美色是最无敌的利器,能够杀人于无形。
薛妙音挽着乌黑油亮的垂鬟分肖髻,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蜜合色交领长衫,葱黄绫子锦裙,脚上踏着兰草花样的绣鞋,微垂着头走进来,眉目温柔如水,真真是安分随时,守拙装愚。
薛妙音柔声道:“不知主人唤我来,所为何事?”
隔着屏风,姜戎低声道:“你且弹一首曲子来听。”
薛妙音微感讶异,摄于姜戎素日积威,到底不敢问出口,只是眼波盈盈,悄然在那人身上绕了一圈,心道楼主惯常是不解风情的,怎么今夜倒转了性儿?
她轻移莲步,因知道姜戎不喜人靠近,只在房间门口处捡了张圆凳,坐下,笑道:“主人想听何曲?”
姜戎闭着眼睛,淡淡道:“那首在京洛风靡一时的《江城子》。”
薛妙音摆好姿势,纤纤玉指微抬,轻拢慢捻抹复挑,清脆悦耳的曲调随着指尖跃动,从无弦琵琶中缓缓流泻而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曼妙清丽,惹人沉醉。
薛妙音朱唇轻启,声若莺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一曲唱罢,仍不绝于耳,想来绕梁三日,也非虚言。
良久,姜戎忽而一声轻叹,慢吞吞地说道:“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当真是泣血之言呵。
第24章 一梦千秋(二十三)
白檀酒醉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不由单手捂着胀痛的太阳穴,嘶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无忧脆生生地应道:“已经巳时了,公子真是好睡。”说完自去小厨房端温在灶上的碧梗粥和几样小菜。
房间里安静下来,白檀的眼尾无意间扫到枕畔,看到那枚打着大红色如意结的玉佩正躺在褥子上,不由讶异道:“怎么放在这里?”
皱眉思索了片刻,脑海中有模糊的残影一晃而过,有十年前的,也有昨夜的,到底没能看真切。
忽然起了一阵风,姜戎赠予白檀的一名影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跪在床前,低声道:“公子,清风楼里的书房昨夜失窃了。”
白檀笑了起来,“是阮青松做的?”
黑衣影卫道:“不错。公子可需属下将东西再拿回来?”
白檀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狡猾神色,像是一只偷了腥的狐狸,“随他去吧,我知道丢了何物。”
岂止是知道,从裁减下人,到缩减月例银子,一切都是白檀早就算计好的,就连阮青松会狗急跳墙也在白檀意料之中。
所幸白檀一番辛苦筹谋总算没有白费,眼下所有主次人物全都到位,“请君入瓮”的戏码也该开演了。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一个月后,三年一次的会试马上就要开始了。
白檀穿了一袭极为熨帖舒适的天青色儒衫,左手提了一只掺了柳条精心编制的竹篮,里面放置着上好的笔墨砚台,并一方折叠整齐的云纹锦褥子。
来到贡院前的丹桂街,白檀脚步轻健地从马车上跃下来,冲着车厢内躬身行礼,“母亲安心,檀儿这就去了。”表情轻松愉悦,散发着满满的少年朝气,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反倒是阮白氏这个来送考的家长忧心不已不已,掀起帘布一角,一迭声地说道:“笔墨可还够用?不如再添上一锭松烟墨?还有那几只狼毫,丫头们可细心检查过了?”
白檀十分无奈地笑道:“母亲多虑了,竹篮都已经塞满了,焉有不够用的道理?况且,贡院门禁森严,本就对举子们携带的东西限制颇多,儿子这些东西能不能拿进去都是两说呢。”
阮白氏闻言只能作罢,在白檀再三要求下,依依不舍地命人驾车回府了。
还未到进场的时辰,贡院门前就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白檀远远地便看到一身华服的阮青松被人簇拥着,谈笑风生,干脆寻了处安静地方,慢慢想着心事。
阮青松前世懒散惯了,即便踩了狗屎运,白捡了一世人生,也从未想过踏实进学,反倒总做些投机取巧的事,专挑些旁门左道走,委实让人瞧不上。
按照原定世界发展轨迹,为了在此番会试当中取得好名次,阮青松会特意抄袭曾被钦点为状元的南宋文人文天祥的佳作《御试策》。
因着这篇文章的内容实在是字字珠玑,句句箴言,让人不禁拍案叫绝,直如班香宋艳一般,众人对写成此篇的举子也不免高看一眼,任谁都要夸赞一句年少有为,就连几位主审官都对阮青松印象颇佳,回去赴命时少不得美言几句。
东宫太子姜琸求贤若渴,闻听此事,对阮青松大为褒奖,连连感叹道:“麒麟才子,果然名不虚传!”
自此阮青松麒麟才子的名号算是真正坐实,彻底耀武扬威起来。
白檀心中十分清楚事态发展趋势,却并不打算在现阶段进行干预,有道是登高必跌重,尝过无限风光的滋味,才会更接受不了残酷的现实,更何况会试出榜之后,再过不久就是殿试,最多不过月余,白檀等得起。
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人从里打开,戎装佩刀的官兵鱼贯而出,士子们倒是潮水般涌了过去,等待检视入场,唯恐落后他人一步。
第25章 一梦千秋(二十四)
阮青松走上台阶, 忽然转过身来,迎着早上初升的太阳,冲着正向贡院靠近的白檀轻蔑一笑,神态恶毒而挑衅。
这是想要激怒自己, 好让所有人都看到白氏传人如何骄纵蛮横、张扬跋扈?白檀不怀好意地笑了,虽然现在时机不对,揭穿阮青松的真面目还为时过早, 但是如若这般放任对方得意下去,又不免让人心绪难平,想来开个玩笑,小惩大诫一番, 应也无碍。
白檀笑盈盈地拾阶而上, 在与阮青松擦肩而过时,俊美的五官突然忍不住皱成一团,连忙屏住呼吸, 以袖掩鼻, 灵动双眸别有深意地在阮青松身上饶了一圈,语气疑惑地说道:“奇怪,什么东西这么臭?”
声音不大, 却绝对能够让阮青松听得一清二楚。
阮青松浑身一僵,阴暗屈辱的画面控制不住地在脑海中涌现。
前世因着他身带恶臭, 备受歧视, 饱尝辛酸, 纵然一生都在遍寻良医神药, 想要彻底根除体臭,却始终未能如愿,为了不遭人白眼,只好躲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像活在臭水沟里的老鼠一般,苟且偷生。
大概是心理阴影太重,此时此刻,白檀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阮青松变了脸色,他虽有心不信,怀疑白檀是故意诈自己,却又坚信对方绝对不可能知晓那些前尘往事,一时间左右犹疑。
难道,自己身上当真出现了什么不雅味道?
阮青松背过身去,不动声色地低头往身上嗅了嗅,认真辨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