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燕灰能做到与众不同。
“生命中不应该只有一个支点。”
《融春》第一部 的卷首语就是这句话。
燕灰还有他的事业,写作是他热爱的工作;他父母双全,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却不会像孟老爷子那样和孩子关系疏远;燕灰还有姐姐燕然,燕然高分考进这座城市的大学,姐弟俩都有美好的未来,光明的理想。
那么变故很大可能出在姐姐燕然身上。
除非有家族遗传性疾病,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怎么就进了精神病院?
还有那些使人毛骨悚然的零消费记录。
燕灰住的地方是一处高档的小区,就算他另有机遇,或者再谈了个朋友,也不至于每天一笔开销都没有。
除非,他连人身自由都失去。
——孟淮明真正感到了恐惧。
写东西的容易把一件事在脑中无限放大,经手的刑侦剧本情节适时跳出来,孟淮明越想越心惊,恨不得现在就飞到燕灰身边。
窗外传来淅沥的雨声,今年的雨水未免太多。
雨让孟淮明想起他们的相逢。
总是靡靡烟雨中的兰亭,孟淮明站在燕灰的书店门前,低头打量着店前陶瓷烧出的卡通小鹿的形象。
写出今年最受欢迎的童话《小鹿绒绒和他的森林乡》的青年穿着工作装,戴棉工地手套,搬着一摞新书。那书太重太高了,他要用下巴抵住才能防止它们斜倒。
孟淮明走上前,帮他分担了一半重量。
比校园青春故事还要套路。
燕灰的眼镜老派地夹在领口,汗水浸湿的发丝粘在脸侧,他皮肤极白,脸颊却因为劳动微微发红,像蒸在温泉里的玉石。
他抬眸,露齿笑得爽朗:“谢谢,先生您要买什么书”
孟淮明的心情忽然变得极好,看着他的眼睛回答:“森林乡。”
往事一晃而过,孟淮明深夜飙车,去到燕灰的住处。
和他在马路上肩并肩的是一群摩托党,机车的嗡嗡声和夜风恩爱纠缠。
一场狂欢的前奏。
他以为摩托骑手在这座钢铁城市早已绝迹,看来危险的事物与极致的痛快总是相辅相成,从古至今都有巨大的吸引力。
马达慷慨激昂,月亮被吵得用云捂住了脸。
燕灰坐起身,赵豪的鼾声此起彼伏。
亚麻的布帘合得严密,他伸手拨开窗帘的缝隙,一股清亮的光流淌进来,是对面新开楼盘顶层的激光灯。
伴随闪烁的航空警示灯则像猩红的血斑。
在靠床的墙面打窗户安全隐患大,更有不吉利的说法,赵豪花大价钱请的设计师以“共婵娟”为主题,取意风雅,向皇宫的朱栏玉砌看齐,成品却是一塌糊涂。
躺床上赏二十八楼的月亮,真正的高处不胜寒。
赵豪就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他可能初中文凭都没拿到,却逢人就说自己生平最大的爱好是看书,一本《西游记》天天傍身,没事儿翻两页,每次就只翻那两页。
燕灰瞧那道白光瞧得入迷。
往复的白光像是安静了的闪电。
闪电让他记起那晚从天而降的孟淮明,而现在他已经基本能确定,那不过又是臆想幻觉的结果,因为再次醒来的时候,赵豪浑身酒气躺在他床边的木质地板上,玄关传来呕吐物的酸烂味。
一只手点在他的脊背中央。
“看什么呢?”赵豪的手掌回到突出的第一节 脊椎骨,往下顺了一遍。
他总是用对待动物的手法对待他。
燕灰把窗帘向两边拉开,赵豪探头去看,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
他讪讪收回脑袋,想不出什么其他意境。
他现在只想做,而他想就能。
于是就把燕灰按在亚麻窗布面上,看似厚实的窗帘布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暖,玻璃墙能冰住骨头。
赵豪在这等事上充分提现了雄性兽性的一面,偏偏他要当与众不同的野兽。
他起初要听的东西,燕灰做不到,几次三番后就各退一步,用艳词替代。
效果居然意外的好,可以是说是正中了赵豪的下怀,他热爱又不明白的文化趣味。
其实不论内容是什么,要得无非是咿咿呀呀的刺激,猎物被利齿咬断脖子前还要念两句诗,背几句词,实在有种别样的冷幽默。
燕灰后来就不怎么挑艳词了,念东西都差别不大,于是他就随意回忆近期读过的文字。
——野花即是野花,公子即是公子,但野花并无伤人之刺,公子你……
赵豪低吼,揪住他的头发让他接着说,他说不出来,后半句就要寄到下回。
赵豪当他是女人,是幼兽,是孩子,是他不能明了的忧愁,是一口深不可测的温洞。
燕灰的意识很清醒,同行写过靠做做出来的爱情,他知道,但不相信。
做是动词,爱是名词,动词代表□□,名词代表心灵,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就是灵|肉结合的缩写,男男女女趋之若鹜,爱情从中结出果实。
赵豪像头狮子,文学里常把这种行为比喻为像一头健硕的牛在耕耘,但赵豪像一头离群索居的狮子,他不俯首,他只要拍碎猎物。
进食优雅是后天的培养,他憋死了,衣冠楚楚是少年玩意儿,赵豪听不懂,他能听懂的,就是衣冠禽兽,那是在骂他,他会不高兴。
燕灰咬住嘴唇,眉头紧紧皱起。
——咚咚咚!咚咚咚咚!
燕灰瞳孔骤缩,惊吓伴随峰值,赵豪被他裹地缴了械。
“燕灰!你在吗!”
燕灰猛地向后躲,赵豪一把拽住他。
他的反应太过强烈,简直像是要撞破玻璃去跳楼。
——咚咚咚!
孟淮明把门拍得砰响。
第5章
深夜的敲门声如同地底世界传来的鼓点。
很久没人来开门,孟淮明呼吸渐沉。
他知道里面有人,在楼外仰望,二十八楼的灯火塑成方方正正的一格。
十一月的夜晚温度骤降,寒气上涌,凉霾弥散。
孟淮明记得那天夜里,燕灰只穿了件薄薄的睡衣,袖管裤管摇摇晃晃,赤脚踩在地上。
他是从秋天开始就要裹毯子的体质,有地域性的风湿,孟淮明抓住他手腕的时候,触感就像握紧一段悬垂的冰凌。
——咚咚咚!
“再敲他妈的老子头给你拧下来!”
赵豪摔钢板似得把防盗门往外甩,夹带脏字的谩骂比风跑的还快,一个音不漏进到孟淮明耳朵。
铁板差点就要砸上他的脸,孟淮明后退几步,安全通道的应急灯全部大亮。
眼前的男人四十左右,个子挺高,大冷天也光着上半身,下面只穿了条廉价的条纹四角裤。
“你死了祖宗是不是,大半夜敲个屁门!”
用语恶劣至极,三句话没一句不带屏蔽词。
搁平常孟淮明也不好惹,他当了这样久的“文人”,骂人的本事却比以前长进不少,在变着花样磕碜还不吐脏字的人堆里混久了,就算是耳濡目染。
可现在不行,他是来找人,不是来找事。
“叔,对不住您。想向您打听个人。”孟淮明控制语速:“燕灰,他是不是在里面?”
“找什么燕灰,没这号人。”
赵豪抱着胳膊,不耐烦地说。
他决定来开门,纯粹是因为一时兴起。
每个男人心中都住了个淘气的男孩,从小到大,男孩儿从来不介意在满足感官的事物上浪费时间。
玩耍和应战是一种天性。
即使汽车玩具变成了劳斯莱斯,大富翁变成了上市公司,弹珠子变成了情人的眼珠。
赵豪的兴趣到了头,就不想再和孟淮明浪费时间,他伸手拉门,眼里都是“麻溜滚”的意思。
孟淮明按住了门柄。
赵豪那一下推的太狠,门开成了近九十度,孟淮明则眼疾手快,在他够到门把手前抢占先机,门柄精美的浮雕压进掌肉。
冒昧打扰的官话还不如先上手。
赵豪见状也不惊讶,往外走了几步,逼近孟淮明,语气森然:“听好了,这没你说的人,我当你脑子不清楚,惹恼了老子,叫保安的不会是老子我。”
赵豪身材魁梧,年轻的时候没少用拳头讲理,地痞流氓的气质为他量身打造。
孟淮明却笑了:“敢放我进来,他们也不怕被叫。”
赵豪黑了脸。
孟淮明半步不退。
半晌,赵豪也笑:“你小子有种。”
假如换个地方,谁要是敢在赵豪面前像孟淮明这样嘚瑟儿,一定会被他揍,换成他刚出来闯荡的那几年,他不会和孟淮明废话那么多,恐怕早就动手。
这小子这样狂,他就非得让他滚几层楼的楼梯步子,保准孟淮明天一大早就会躺在小区绿化带上喂狗。
但现在的赵豪已经不是十五岁的赵豪,这小区因为住了不少明星和名流,一般人不能随意出入,它的门禁制度严格,不打招呼就想进来找人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何况是深更半夜。
赵豪原本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本来就是快完事的时候,差那么丁点的助力,被孟淮明在门外这样一闹,燕灰的反应不可谓不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