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人看似圆滑,握手时眼睛却飘过他俩的脑门
燕灰心道他再翻那白眼就要翻到水晶灯上去了,而李溪早就有被当新人看不起的心理准备,这次反倒并不难过。
大会前各组应该先开小组会,但孟淮明懒得走流程,只在聊天群里让大家把暂定稿读完,其余开拍再谈,专断中透着股佛系。
导演发言完毕,立式话筒移到孟淮明面前。
正式场合或多人会议他都会正装出席,中灰外套内搭马甲,深条纹领带系得端正,他坐姿挺直,身高优势使他总是鹤立鸡群,面容严肃时,就如同能股掌生杀。
小李带上她的眼镜,轻声对燕灰感慨:“孟编好帅啊。”
吴非也侧倾身体,与他们靠近,“能当孟先生的徒弟,您没少费工夫吧。”
燕灰直视他,唇角勾起,眼底漠然一片:“是,当徒弟总比吴先生进组要容易些。”
吴非的笑容瞬间消失,重新坐正面朝前排,好似再看他一眼都是脏了眼。
“陈哥您是……孟编的徒弟?”李溪初出茅庐,还不晓得事先打听下合作同行的来路,只知道孟淮明是行内大佬,她瞪圆了眼:“厉害啊陈哥!”
“哼。”吴非鼻子里出气。
“我算是半路出家。”燕灰压根没想再搭理吴非,只低声对小李说:“你们基本功扎实,剧本一直不离手,总要亲切些。”
“哪能唉陈哥,我这样的在网上被骂的可惨啦。”李溪笑道:“说我们思维死板,创新力早就学没了,写的东西还烂,白交几年学费,不过也没全说错,我就是应试还行,却总写不好本子。”
她看起来像是习惯了自黑,但到底忍不住苦笑:“还不如不学呢,这是我第三次跟组,跟满五次也许我就要毕业啦,就是大浪淘金掉的小渣渣。”
燕灰拧了现场发的矿泉水瓶,递给她,“怎么会呢,大学里学得未必是从业的方向,但学了却总有它的用处,你们胜在起步的地方专业,早年这都能是优越感,是竞争优势,现在怎么却变成了败笔呢?
他慢慢说:“只要再磨砺磨砺,总能有见效,就算不在明处,其他地方也有不经意影响,只是你还没注意到而已。”
燕灰视线移向发言中的孟淮明,再移回来:“况且,我要追你们更加困难,你们起跑线比非专业的要远,龟兔赛跑就落人笑话了,专业要有专业的素养和骄傲啊。”
“陈哥,你人真好……”小李有些意外。
其实她方才就已经在后悔,怎么能向前辈说那些丧气的话,太不懂场合了,活该被嫌弃。
或许因为她那些絮絮叨叨,人家就觉得她是个废物,与此同时浮起来的却是一声否定:是啊李溪,你怎么不是废物?社交社交不行,脑子也不够灵光,就知道闷头写有什么用。
三次跟组,还没能像其他同学那样扩充人脉,成天被人当苦力使,剧组随便一个人都能否掉你的哪怕一句台词的建议。
她没料到燕灰会这样认真答复他。
全场忽然鼓起掌,孟淮明矜持地朝台下点头,却没有移开话筒。
燕灰一心二用听到他许诺将取原著核心,尊重作者及读者,以及未来的观众,认真对待每一个角色,做到不偏颇、不私心。
不让因为剧本原因辜负大家的辛苦付出,耽误大家的时间,浪费在场每个人的生命。
这话说的那样真,掌声是如此热烈,就像在场的每一个人能认同他,能做到这些一样。
这些要求简单无比,又难如登天。
燕灰隔着几排的座椅和后脑勺看着孟淮明,注意到他的视线扫过全场,当他说到“尊重作者和读者”时,燕灰双手紧握。
尊重,这是他作为原文作者,以及他背后所有读过他小说的人理应得到的东西。
是他在凌晨写文时望见窗外浮起的晨曦,是读者在被窝里,在归家的途中,在拿起笔画同人图写同人文时,最应该得到的基本承诺。
孟淮明将那些许诺咬地很重,他是一个称职又不那么称职的编剧。
“陈哥,孟老师教你是不是很严厉啊?他看着有点凶。”
李溪其实是太容易亲近人的性格,还有些话唠。
而她在吃过教训后明白说多错多,没有道理的友好有时是为了更大的利益,于是她便总像是在沉默。
可现在她觉得燕灰不是那种要图点什么的人,也并非是心存恶念,她和这青年因那一席话拉近了距离。
这是李溪的自愿,即便是付出代价,她也没什么亏损,因她几乎一无所有,因她现在愿意相信总有人即便萍水相逢,也互相心存善意。
她还是太嫩了,而这未必有什么不好。
燕灰想,至少不会太坏,心善者该有好报不是么……他忽然心脏巨痛,冷下了体温,半垂着的眼睑遮住了神情。
不,不要去想那些。
燕然……燕然她是一个例外,世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外,但不应当因为这些例外发生,就彻底否定了它值得被笃信的机会。
燕灰又听到了燕然的声音,她的哭声和痛苦的嚎叫,她还清醒坚强得说着没关系的表情,逐渐扩大的耳鸣混杂在一起。
燕灰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战栗,额头出了汗,手掌被指甲抠得坑坑洼洼,也觉不出疼痛。
他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一扇门,一轮满月孤零零悬在天边,皎皎白霜,片片为刃。
“感谢作者汤圆酒糟的故事。”
孟淮明的话筒出了问题,以至于这一句格外大声。
燕灰浑身一颤。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孟淮明那里,他稍调整了话筒的距离,重新开口。
“我在创作剧本时联系到了他本人,了解到他可接受的改编程度,他也给了我宝贵的建议。”
“汤圆酒糟爱护他的读者,我们拍这部电影,就像他愿意让我们拍一样,是纯粹且不能纯粹的行为。”
“什么汤圆酒糟?”吴非听得犯困,他不屑地评价:“不过是个写网文的吧。”
燕灰听过太多诸如吴非的描述。
孟淮明还在继续:“他希望作品获得知名度,想要赚钱,想要被更多人喜欢,和他热爱写作,想传达他哪怕微薄的道理,让小众文化不再被误解歪曲的期望,都不构成矛盾。”
“拍电影,我们就是为了票房和名誉,即使情怀已经变成幼稚和噱头,我们不再需要,唯有一点,良心,还不能丢。”
身侧的孙导歪了头。
“私人恩怨也好,新仇旧恨也罢,能私下解决就私了,不要带到戏里。最重要的是——〈你来我往〉这部电影,不是要引导什么,甚至不是呼吁什么,只是用视觉媒体的方式讲好一个故事。这和咱们要赚票房,努力赚大票房,也不矛盾。”
全场安静的落针可闻。
没人预料到,这位在行业里我行我素的编剧,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孟淮明清了清嗓子,在乌压压的人群中再次精准定位到燕灰。
“汤圆酒糟,是一个很好作者,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想让他,再被辜负。”
大家都以为孟淮明说的是以往汤圆酒糟改编失败的小说。
可两百多人里,只有燕灰知道他在说谁,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耳边疯狂的蝉鸣和幻听逐渐平息。
“切,说的什么玩意!”
吴非起身,同时刻,安安也在掌声里悄悄绕到后门,离开了会议室。
第17章
夜间气温跌破零度。
城市防寒预报发送到每一部办理业务的手机短信后台,泛化的温暖张榜着今年冬天的与众不同。
百年极寒的小道消息传遍网络,燕灰攥着手机,将金属壳收纳的问候一并揣进口袋。
剧组大会结束时已经是九点二十,商业街和广场卸掉白日的职业妆容,霓虹给它画上浓丽的彩妆,使其变得妩媚动人,即使是低温也不能抗阻。
全剧组步行去往酒店,明星戴好口罩三两离群,相比较之下诸如化妆灯光场务等已经混熟,都相约结伴。
编剧组以孟淮明为首,自然要等他先移步再离开。
孟淮明和孙导统筹等在会场多滞留了半小时,燕灰他们不方便在室内久待,就去到大厅等候。
一楼的保安还没有换班,正坐在空无一人的咨询台前的转椅上刷手机。
李溪拢紧衣领缩没了脖子,靠加快抖动的频率发热,燕灰深吸口气,背部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经风一吹贴在了身上,更凉的刺骨。
小李往手心里哈着气,突然一拍脑袋,跳起来朝保安大叔的方向跑去,回来时多拎了个超市的塑料袋,她从里面捣鼓出几包鱼豆腐,塞到燕灰手里。
她跟组三次,经验积攒了不少,剧组的饭盒会吃的她头秃,突如其来的赶场常耽误用餐。
塑料袋里还有洗漱用品,更多的是鸭脖泡椒鸡爪,和大瓶装的风油精,光是想想就能有感官上的爽利。
燕灰吃着原味鱼豆腐,觉得没什么味道,又拆开包麻辣的一口包下去,小李让她随便拿,一大袋往他那里推,燕灰也不客气,直接撕开香辣素肉的包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