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林轩着人去前院探听,一边笑道:“大人真是见异思迁得紧,诸位可都听见了?若教外人拔了头筹,今日这酒可就不美了。”
众人都感觉到压力,原本有几个踌躇不定的立时开始提笔。
稍等一阵,掌柜过来了。
他带来那副被称誉的墨宝,恭声道:“回大人,回贺爷、李爷,诗稿在此,乃是山水书院一青衣学子所作。”
“此子年方十六,前头效仿着,也燃了香作诗,他不过一盏茶就写出来了,笔墨颇得人心意。方才他已被请入阁内拜读咱们的镇楼之作,还未出来,是以不曾过来拜见,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何谚摆手道:“不妨事。”
他将文稿在案上铺开,贺林轩和李文武过来看,已经写好的高平也凑了一脑袋。
只见那宣纸上写着:
远山朦胧似初醒,遥听薄云和风来。
青衫惹雨方始知,静待春丝入我怀。
高平点头道:“笔锋虽还稚嫩,轻重不一,不过十六岁能写出这样的诗已属难得。”
何谚也颇感满意,“看得出来是个有想法的孩子,很有年轻人的朝气。”
说着,他看向掌柜道:“待会儿请他过来,让我瞧瞧。”
话音未落,便有一个小二匆匆走来,见主家正和贵人待在一处,忙停住了脚步。
贺林轩招呼他过来,问是什么事。
小二神色有些古怪,见州牧大人也朝自己看过来,忙低下头,禀报道:“贺爷,前头高家小郎君从藏书室出来,说,说要留在咱们酒楼当小二,不答应他就不走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呆。
这高家小郎君定是方才夺了头彩的少年无疑,只是怎么突然就赖上四方来贺,还主动要留下当酒楼小二?
高平道:“姓高,今年十六岁,莫不是我家里老太爷心尖上那宝贝疙瘩?”
掌柜忙道:“恕小人眼拙,却不知是不是那位小郎君。”
何谚哭笑不得道:“将人请来一看便知。”
高家正是山水镇上第二大族,每每与何家争锋,但其实小辈们私底下往来甚密,彼此都是同窗,感情并不差。
尤其是何谚这一辈的。
自他成了一州州牧,两家人的矛盾就弱化了。就算有摩擦也从不摆到台面上,只在酒楼生意或长辈们的寿宴排场、小辈的姻亲上互别苗头,都是小打小闹。
便说高平,他就是高家人。
虽是旁系,但因聪慧从小被接到族学读书,与主家很是亲近。而今他身为何谚的副手,称之为最信任的朋友都不为过。
也因此,何家和高家的交集更加紧密,不过是不愿让人以为他们两家连成一气,招人耳目,这才时常争锋斗法。
不多时,少年过来了,果然就是高家的小郎君。
见了何谚和高平,他不自在地行了一礼,道:“小侄见过世伯,十二叔。”
“免了。”
何谚看着清清瘦瘦的少年,板着脸说:“前几日还听你阿父说你得了风寒,瞧着病是好全了,都能上人家酒楼来当小二了。从前,怎么没听说你这样勤勉?”
这孩子在家行七,虽不是最小的孙辈,可最得高家老太爷喜欢,一贯张扬,自觉天下无敌。可这会儿却耸头耷脑,满面羞愧。
“世伯容禀,侄儿方才有幸进了藏书室,窥见那副春雨墨宝,再无颜自负才学。”
“那藏书室的架子上还放了许多卷轴,侄儿想看,那该死——那小二却说,必得是四方来贺的人才有权开卷阅览,故而小侄……”
何谚闻言也有些心痒,看向贺林轩道:“我这世侄一向恃才傲物,连书院的夫子等闲都不放在眼里,倒难得见他这般谦逊的时候。林轩,看来你那藏书室当真藏了了不得的东西,不知我是否有幸入内一观?”
高七郎一听,立刻目光灼灼地看向贺林轩。
贺林轩摇头叹道:“我就是个生意人,远丰兄这可是给我出难题了。”
没等何谚说话,高家小子就急声道:“那我给你银子,看过之后也不告诉别人——”
“咳。”
何谚清了清嗓子拦住他失礼的话。
他一贯在小辈面前不苟言笑,积威甚重,高七郎虽不甘心,但果然不敢再继续说了。
何谚歉然道:“孩子不懂事,林轩莫放在心上。”
贺林轩连道不碍事,又稍微压低了声音,笑着对这少年说道:“我悄悄透露给你,那藏书室虽摆了一墙的卷轴,但大部分都是空的,只放了本旬的十首春雨诗。”
“这一旬的诗题都是春雨,不若你回去好好想想,若之后几日也能拔得头筹,自然能入藏书室一睹为快。你有才情,能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别人纵然比你有钱,想看都看不到那些诗篇呢。”
高七郎闻言眼里乍放光芒,一下子就挺直了腰板,方才被打击的自信立时回到身上。
高平瞧着高家最固执、被娇惯得一身脾气的臭小子被贺林轩三言两语就糊弄住了,暗地里直叹气。
何谚扶额,“林轩口中的别人,莫非是说我?”
贺林轩哈哈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远丰兄愿意对号入座,我也不忍拂你的自知之明不是。”
何谚语塞,转头看高七郎也跟着大人偷笑,不由把脸一沉,摆出长辈的威严,说:“你既然看过守擂诗作,那便留下来一并看看几位先生的诗稿可能更胜一筹。”
高七郎面上乖巧,但心里很是不以为意。
果然,那些诗写得再好,再得人赞誉,也无法触动他。
诸位饱读之士被一个毛头小子否了,心中自是不服,何柳便道:“旁的也就罢了,但天奇兄这一首却极得我心。”
他袖手背在身后,念道:“春华吐蕊沾清雨,桐芽新绿留冬燕。农家牵牛却蓑衣,青苗争润惹笑颜。”
他回味一番,叹道:“闻此诗,便觉今春未曾到乡野看看可惜至极。”
东肃州闹了两年干旱,虽说没到饥荒的程度,可到底让人心底发慌,都盼着今年是个好年景。黄琦这首诗却不正中他们下怀!
便是何谚都十分推崇,偏就这少年郎面露嫌弃,全然不知民间疾苦,实在让人叹息。
当下便有人道:“就是,我也认为天奇兄这一首当得今日魁首。竖子口出狂言,竟道不过尔尔。你却说说,你眼中什么才叫好诗?”
高七郎年轻气盛最受不得激,当下便道:“我方才拜读杜甫先生的大作,且说好雨知时节——”
“咳咳!”
贺林轩忙出声打断了他。
第56章
高七郎这才想起一件紧要事来, 直摆手说:“我不是有心的……”
说着,他就急红了眼睛, 瞪着方才用激将法激他的人道:“你想知道自己去看,问我干什么?”
“四方来贺可说了,一旬未过看过的诗不能透露出去,否则往后便再没有挑战资格。你、你如此害我,是何居心!”
被瞪住的人讪讪地抵唇咳了声, 他也是没想起这一茬来,并非有心。
看他都急哭了,贺林轩解围道:“既然你是无心之失,也没有完全透题, 我就看在你世伯的面子上当做没听见了。但规矩就是规矩, 下次再犯,就算是大人替你作保也不能通融了。”
高七郎破涕为笑, 连连拱手说:“多谢贺爷,我往后再不上当了。”
起身想起什么,又连忙朝何谚作了一揖,“谢过世伯, 还是您有面子。”
众人看得失笑。
当着州牧的面不好惹急了他的世侄,便不再逗他,只管催着黄琦去品鉴品鉴少年口中的传世之作,是否当真有少年说的那般奇妙。
待黄琦从藏书阁回来,却是一脸恍惚,心驰神荡, 面对众人的询问都是摇头,输得心服口服。
唯有目睹诗圣遗墨才能明白,不论辞藻有多华丽,抒情有多质朴,他们都败给了一句“润物细无声”。
这一下,更把众人肚子里的诗虫勾了起来,都争着入室一观。
有心想要再战一回,分出高下。怎奈日已西垂,州牧大人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只得暂且作罢。
忙碌一整日,歇业后,仍未能歇一口气。
家奴们忙着打扫清理,贺林轩等人则在四楼账房中核算今日进项。
李文武手指极快地拨着算珠,贺林轩从旁记录,用心算核对一遍。
张河看那一袋袋铜板,还有一袋子装着的银两,眼睛睁得大大的,咧开的嘴就没合上过。
瞧了眼在小塌上睡着的儿子和小侄儿,张河压低声音,微颤着声道:“我还道林轩那么大方,这也不收钱,那也不要钱,送了礼不算,还搞半价,今日不亏钱就不错了。没成想,竟还有赚的!”
李文斌也吃惊。
不过他这个人骨子里有着文人傲气,吃饱穿暖就不再执着身外物,因此看起来还算淡定。
待帐目算完,贺林轩把账本递给李文武,朝夫郎和阿嫂笑道:“今日入账一百三十七两、六钱又五十八枚铜板。买地建房的本钱、税钱暂且不算,减去给大家伙的奖银、开业礼和食材的花用,净收入计一百十八两并十六枚铜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