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闻言,都有些郁愤。
大梁人和北蛮有着血海深仇不可化解,究其原因就是两百年前蛮人攻打进中原,三十年间犯下种种恶行,数不胜数!
其中让文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们杀了一城又一城的读书人,所经之地必要将文书典籍烧个干净,定要让中原人拜他们的天神,学他们的文字,随他们的习俗。
更口称要抹除历史,让后人以为中原人至始至终都在他们的统治之下。
其狂妄之态让人厌恶,其恶毒行径更令人发指!
哪怕后人不曾亲身经历那些苦难,但也深恨仇视着蛮人,从不肯将之称为前朝,一概将他们统治中原的那三十年视作入侵之战。
因此,他们并不怀疑贺林轩所说,只是想起此事脸色都不大好看。
贺林轩见状,忙转开了话题。
曲水边放了干净的蒲团和矮几,茶几上摆放着点心和果实,每五桌后就有一个小二随侍一旁,端着茶水和酒壶,小心伺候。
贺林轩请他们落座,迎何谚上主位的时候,后者谦让道:“客随主便,岂有逾越之理。”
贺林轩想他没玩过曲水流觞,虽然知道规则,但也不好让他来主持,便没有拒绝。
他坐在上座,左手首席是何谚,其后是高平,右手边则是李文武。
坐下后,贺林轩朗声笑道:“各位贵客临门,某荣幸之至,若有需要,吩咐身后小二便是。”
说着,他先将李文武介绍给众人。
得知四方来贺的所有题字都出自他手,诸人纷纷起身拜过,言说:“没想到恒之兄如此年轻就有这般高深的书法造诣,实在让人佩服。”
李文武应付这样的情况倒是游刃有余,笑道:“各位莫要如此。不过素日无事可做,只写字打发时日,久了便有了一点心得,并不值当什么。”
自他们出京已经有十一年了,李文武在奔波生计之余,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写字。
起先是为了锻炼忍性,后来是为了静心,渐渐地,骨子里的脾性终于沉寂下去,书法反有小成。
不过,人们总是看得见光鲜的表面,看不破内里的艰辛,连说李兄过谦了。
李文武也没多解释,都笑着应过。
一番热络后,等两个小二端着誊抄的对子走来,这才止住话头,进入正题。
贺林轩拍了拍手,假山湖另一面的回亭便传来一阵琴音。
那琴声泠泠,煞是好听。众人循声看去,却见四面遮帘垂下,看不清亭中人的模样,不由都有些好奇。
贺林轩出声道:“今日承蒙大人不弃,邀各位到我这粗鄙之地来,贺某不胜惶恐。诸位方才看过兰亭之序,领略文中曲水流觞之妙趣,今日我等不若效仿古法,一是希望大家玩得开心,说的尽兴。二来,也是遥寄对逝者的追思。”
何谚拍掌称道:“此举甚好。不如我等与天地共饮一杯,祭奠先人,与他们神魂相交,岂不快哉?”
众人皆称是。
小二机灵地奉上酒水,一行人敬过天地敬过彼此,饮下三杯之后,心中郁气一扫而空,坐下时仍有荡气回肠之感,满面激动。
贺林轩面上笑意不变,可看着他们这疯狂劲,暗自咋舌。
现代传销算什么,远不及这些读书人的“赤子之心”来得疯狂。
酒过三巡,贺林轩笑道:“今日聚贤堂公布的对子就在我身后。”
他指了指身后站着的两个小二端着的卷轴,说明规则。
竹杯放入曲水中,亭中的雅人抚琴,琴声停,竹杯停在哪位面前,就由此人率先挑战。
贺林轩在卷轴上头坠了数字牌,对方可以随意挑选一个数字,开卷对答,时间以雅人一曲琴音为限。
若琴音停下,还没有答案,罚酒一杯。挑战者可请现场任何一人帮忙解答,若还是无解,此人就要饮酒两杯以示惩罚。再由被点名的人寻一人来答题,若还是不行,那这第二人便要罚酒三杯,第三人则要作诗或自选法子引大家一笑,聊作惩戒。
“诸位以为如何?”
贺林轩看向众人,见他们跃跃欲试,便笑道:“那这第一次便请大人来放竹杯,之后,杯子到了谁手上便由谁开始。”
何谚放下竹杯,贺林轩拍掌两声示意抚琴雅人游戏开始。
众人听着琴声,视线都落在那随流水缓缓流动的杯子上,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板,期待它先停在自己面前。
终于,琴声停。
杯子停在一个而立青年面前,大家都认得他是山水书院的夫子,姓何,名柳,乃何家的旁系子弟,素有才名。
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成为第一人,跪坐的身体直了起来,拿起杯子朝众人笑道:“那在下就先行为快了。”
他在众人羡慕的表情中放下酒杯,信心满满地道:“今日是三月三日,那便是三数吧。”
他点了题,小厮抽出那一卷,徐徐打开。
却是一句下联: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第54章
“青山原不老, 为雪白头。”
众人或默念或吟咏,面上都是惊喜之色, “好一句为雪白头,妙啊!虽是写景之词却蕴含人生之道,又这般妙趣横生,可谓绝对。”
曲韵过了半阙,众人才安静下来, 开始苦思冥想。
贺林轩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连早就见过此联的李文武也在思索,反倒是何谚十分悠闲,正在吃竹签插着的甜果。
贺林轩探过身, 低声道:“远丰兄这般从容, 可是有应对之词了?我看他们也不敢点你帮忙,不如写来与我瞻仰一番?”
何谚还没说话, 一旁听见的高平就噗嗤一声,倾过身小声道:“林轩贤弟有所不知,我们何大人是出了名的喜好诗文,却另有一事也是出了名的。”
他语气里藏不住笑, 何谚推他他也不管,把声音更压低些,和贺林轩说:“全东肃州都说,若非他诗文造诣欠佳,当年那状元爷的位置定不旁落,怎会委屈大人屈居传胪之位。”
何谚也不管他取笑自己, 似笑非笑地和贺林轩说:“这诗会办了五年,除了第一年,再没有人向我请教过了。”
贺林轩也没料到个中内情,从前李文武不曾听说,可见当时并无人揭他短处,不由忍俊不禁:“请恕小弟眼拙,真没看出来大人这身斯文皮下只装了七斗墨水。”
高平一听就乐了,何谚也险些笑出声来。
这张嘴再没谁了,调侃他比才高八斗少了一斗,可话就是让人听得通体舒畅。
高平都暗道,他要是有这拍马屁的功夫,大人也不至于不敢放手让他下官场,只能留在身边当幕后师爷了。
不想服他都不行。
三人说笑间,一曲余音散去。
贺林轩转头问道:“不知东柳兄的上联可想好了?”
何柳道:“我勉强得了一副,绿水应长流,入海无痕。”
贺林轩并不点评,只看何谚,毕竟他才是这场诗会真正的主角,自不能喧宾夺主。
何谚笑道:“诸位以为如何?”
一老者抚须,沉吟道:“青山对绿水,不老对长流,倒也工整。入海无痕寓意也算恰当,只是到底比为雪白头这四字少了一分生动,声调也未得仄入平收……”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何柳自罚一杯,道:“我也觉得不甚满意,想听听诸位兄台的妙解。”
说着,他环视一圈,落在一人身上,笑道:“天奇兄对对子从无敌手,可得了好句?”
“东柳兄折煞我也。”
黄琦摆了摆手,而后道:“我也得了一句,却也未得几分妙趣,不过既然东柳兄点了我,我就献丑了。”
他的上联是:绿水应无愁,随风生波。
这句比方才何柳的上联要好上一些,却并不能令人满意。
黄琦也有自知,歉意地看了眼再饮下两杯酒的何柳,而后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李文武身上,道:“恒之,你最知我的酒量,比不得东柳兄千杯不醉,你可莫要让我现在就被抬回家去。”
他也在山水书院任教,正是李信的礼教夫子,李文武也常找他闲话,因此很是熟稔。
李文武苦笑道:“我自己琢磨半日也未能得一副满意的,可天奇兄都这么说了,我也只有将先人写好的答案告诉大家,才能免你一祸。”
贺林轩从旁说道:“阿兄,你总拉着天奇兄陪你说半宿的话,现在该是你还的时候了。反正是自家人,便是赢了,我也省了百年酒肉,不算吃亏。”
众人听得笑出声来,李文武这才道:“那上联便是——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各位觉得,可当得?”
“好!”
之前评论何柳的那位老者激动地一揪胡子,道:“此句甚妙,正合青山白头,平地生波之意,却又同样生动简明,堪称绝对!”
众人莫不应是,何谚笑道:“对子自是绝对,不过下回你们可不许再找恒之或是林轩做帮手了。今日我等来他这里,不拿下他一个金牌上上宾,杀一杀他的威风,可太便宜他了!”
众人纷纷应是,却没想到这第二个“幸运儿”就落在何大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