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龙涎香淡淡环绕,地毯上已是狼藉一片。
宋俨明跪在地上,眉目阴郁,他头上湿漉漉的,亦是沾着茶叶,额上还有一道新伤口,正隐隐流血,显然是身边摔在地上裂成两半的茶杯所致。
玄宗咬着牙根,双目红赤,此刻他正靠着龙椅喘息着,双手紧紧掐进椅柱,显是怒不可遏。
若是朝臣见到这样的画面难免惊掉大牙。
——一向深受圣眷的平阳侯如何会使得陛下如此生气?
“好你个‘丹阳学士’,可算是小瞧你了!多少人巴巴求着朕给林家女指婚,连楚王,朕的亲弟弟,朕都给回绝了,偏你还拂逆朕!朕竟不知你还是个痴情种!”
宋俨明喉结一动,跪俯下去,“请陛下收回圣旨。”
玄宗心间暴怒,疾行几步,从书架上抽出一把剑来,拔除剑鞘,扛在他脖颈上,
“你以为朕倚重你!你便连廉耻二字都不懂写了么!好!好!朕今日便替天下了结了你这个不知礼义廉耻的畜生!”
剑身颤抖,然对方却岿然不动,似是存了死志,玄宗急怒攻心,眼前一黑,地上郎当一声,人随着剑倒伏下去 ,宋俨明大惊,连忙起来扶住,将玄宗搀扶至龙椅上。
“陛下……”
半晌,玄宗幽然醒转,目及宋俨明眼中的担忧,他长长叹息一口气,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父亲,他像每一个民间父亲对待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儿子一般,空抚着他额上的那道伤口,
“朕生平最遗憾的三件事,一则护不了你的母后,二则让你脱了玉牒,三则……”
他目光暗了暗,没有再往下说,只悲怆道,
“重瑞才三岁,主少国疑,朕如何放心的了将这天下交付于他,当初赵家党羽覆灭,朕便发誓不让我朝重蹈覆辙,尤其这些时日的病榻缠绵,你知道朕在想什么!”
“陛下!”
宋俨明阻了他的话,嘴唇深深抿着,黑亮的瞳仁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半晌才道,
“悟以往之不谏,事届已过去,已成定局……陛下不用徒劳了。”
玄宗盯着他半晌,旋即扬天大笑,
“好,好好,不愧是‘丹阳学士’,机敏通惠,朕竟事事瞒不了你。”
有谁会知道,京中流传的民间皇子的传闻竟是座上堂堂的一国皇帝所为呢,自宋俨明十六岁冠礼,玄宗暗中便将专司密报的神机营交由他,没成想,历经十年的经营,竟连帝皇的手段也瞒不过他。
玄宗的眼神里有着藏不住的骄傲,心间隐秘的落寞更是翻涌上来,直教一代杀伐决断的帝王灼肝烧肠。
他此生有三子,大皇子早夭,存活于世的便只有宋俨明与那三岁的小皇子,小皇子资质平平,性子随了他的母亲一般怯懦,绝非继承大统的理想人选,若当年没有那场赵家之难,如今他岂能有这样纠结反复的时候。
他岂不知让宋俨明继承大统犹如登天,帝王之基,在于名正言顺,然而忍不住心魇,尤其午夜梦回,看见那国子监里四岁便与五经博士论经说书的侯府世子,他不止一次在心里骄傲地呐喊,
这是朕的孩子。
机敏聪慧,颖悟绝伦,世间无双。
然而,作为帝皇,他什么都不能说,只在赵家党羽的阴霾下,隐忍筹谋,步步为营,最终拔除这荼毒十数年的朝廷祸害。
而随着这一切的尘埃落定,他们注定了是君臣,也只能是君臣。但即便是臣,他也是托孤之臣,这天下,没有比放在他手上更令他安心。
为大任者,寡情为重,寡情才能通透,才能没有弱点,才能守得了这片江山。
念此,玄宗更是咬牙切齿,
“你当初是怎么应允朕的!”
宋俨明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又直直挺立着肩背,目中坚毅,
“我为人臣,自当尽瘁事国,死而后已,这句话,臣以前这般说,往后亦绝对尊崇,但我也为人夫,亦为人父,妻儿不能保全,枉为人哉!”
“他怎能配得上做你的妻!孩子……也可以生很多。”
宋俨明双目沉痛,“父皇!”
玄宗震惊,这一声父皇让他再难摆出君威架子,宋俨明从未叫过他一声父皇,平日里,只尊称陛下,纵然玄宗待他再是亲厚,他也是克己复礼,从不会逾越了本分,而今时今地,这一声父皇来得这般突然,竟为了一个名义父亲的侍伎!
“孩儿定当以性命守护这片江山,只那个人……我视之如命,万万不能舍弃,孩儿就这一件事拂逆你,求父皇成全!”
玄宗老泪纵横,摇头叹息,“为了那样一个人……为了那样一个人……”
宋俨明心间酸涩,隔了许久,才自嘲道,
“孩儿怎不知此路千辛万苦,艰难无比,但若事事像父皇说得这般轻松,父皇又何须落到如今子息单薄的地步。”
他直视着玄宗,眼中沉痛,“父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还忘不了顾夫人,不是么?”
最隐秘的区域被这般戳开,玄宗眼中狞光一现,旋即又化无乌有,最后只融为嘴边的一丝苦笑,那苦笑渐渐扩大,衰老的帝皇仰天长笑,整座祁阳宫殿似乎随着这笑声震颤起来。
宋俨明不语,只垂眼跪着,双手郑重摊平,叩伏于地。
“望父皇成全。”
第81章 进宫
月色清冷,夜里无风。
一辆马车从宫门中嘚嘚驾出,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很快,又顺着一条不起眼的岔道拐了进去。
等马车停在一处小院前,子时的更声堪堪遥从远处传来。
布帘一掀,宋俨明从马车中走了出来,他面色平静,已换上了新的衣裳,原来的狼藉已经收拾差不多,不过,额上的伤口自还是隐隐泛着血迹。
小院子早就留了门,轻轻吱呀一声,宋俨明走了进去,蓦地一抬头,他平静的面目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唇边渐渐泛起了笑意,似三月春风,轻抚大地。
在院子的另一端,一身素净的容玉在对他轻轻地笑。
此时虽是近夏,但夜里自有凉意,那人仅穿着一身薄薄的衫子,也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宋俨明心间仿佛有羽毛拂过,酥酥的,麻麻的,还有一点水一样的柔和,叫他开不了口说一句责备的话。
他径直走了过去,将他的披风拢紧了一些,才低声道,
“怎地等了这么迟?”
容玉不言,只伸手抚着他的脸,当目光落在那小小的一片伤口上的时候,容玉的目光才动了动,更是柔和地揽住了他的脖子,踮着脚在他的唇上印下了轻轻的一个吻。
“等着你呢,睡不着。”
他既不问宋俨明伤口怎么来的,也没问今日他在休沐日入宫作甚么去的。
他只一把握住了宋俨明暖和的手,二人像一对寻常夫妻一般携手入了寝房。
宋俨明除了外袍,叫了热水进来,容玉却不让他来,亲自给他沃了热毛巾,一点一点地给他擦拭着,伺候着他,他从来没有这般伺候过人,平日里倒是宋俨明伺候他的多,然此刻,容玉却是很认真,如同一位贤惠端庄的妻子一般,亲手给他洁了手脸。又悉心为他散了发,用角梳为他轻轻梳顺了,这才揽过他一起上了床。
宋俨明伸手进他的衣襟,摸着他微微凸起的小腹。
“还难受么?”
“不会,”容玉抱着他的腰,在他的肩侧找了一处舒适的地方窝着,
“张太医的药很好,我今晚多吃了一碗肉粥。”
又道,“你拿出来,别这么摸,不舒服。”
宋俨明将手从他小腹上移开,微微一哂,
“听太医说,再过一个人,孩子便会在肚子里动了。”
“真的么?”容玉没有经验,也不知到时候会不会被吓一跳,只皱了皱眉,
“感觉好奇怪哦,里面真的有一个小孩。”
宋俨明笑了笑,低下头,细细看着他脸上的每一处,又嫌着不够,抬手细细描摹着他的脸。
“玉儿……”
“干嘛。”
“给我亲一亲。”
“好呀,我也想。”
容玉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不由得宋俨明再开口,早就一把拉下他的脖子堵住了宋俨明的薄唇,慢慢将他那严肃端正的样子打破,直至染上属于他一个人独享的□□。
每个人大概从一生下来都在找属于自己的归属,但人海苍茫,何其容易,所幸,他们找到了,并拥有了。
容玉轻轻咬着宋俨明的唇,闭上了眼睛,突如其来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这份喜悦简直要让他错乱了。
宋俨明避开他的小腹,将他纤细柔软的身子揉进了自己的身体,心间的满涨难以再盛。
“玉儿,我们一辈子不分离。”
“嗯。”
***
玄宗的身子虽对外宣称已然大愈,但近臣们都明显感觉到了陛下愈发衰弱的精神,近来朝政动作频频,明眼人都知道快要变天了。
自玄宗拔除赵家党羽,三公权柄式微,内阁也几如虚设,天家高度集权,等驱傩大典过后,玄宗破天荒重新启用内阁,林太傅任内阁首辅,宋俨明自中书令划至内阁,任参知大学士,京中官员动的动,留的留,一个月内,内廷竟出了百余敕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