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玄宗突然露出一丝凄惨的笑容,
“宛儿……呵……宛儿……”
他放开了容玉的手腕,跌跌撞撞几步,当下喉咙咯咯作响,竟呕出一口血来,
宋俨明大惊,连忙扶住玄宗,一边回头交代容玉,
“快去请太医!”
容玉惊魂未定,却也立时去门口请了喜公公去喊太医来。
片刻功夫,五六位太医鱼贯而入,匆匆跪俯在龙床前替皇帝诊脉走针。
容玉心间砰砰砰地跳,脸色苍白极了,他后退几步,扶住了一旁的椅把手,努力压制下心头不安的想法,他抬了头,朝着龙床方向望去,却碰上宋俨明的目光,却见他目光一痛,移开了。
容玉背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心脏更是跳动得极快,腹中胎儿似乎感觉到他的不安,动了动,容玉不由得拿手轻轻安抚他。
大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太医们终于纷纷退了下去。
屋内仅剩下喜公公与他们三人。
玄宗嘴唇发白,脸色比方才更加不好,但他神志却是异常清明,慢慢坐了起来,宋俨明扶着他,哑声道,
“陛下可要喝水?”
玄宗无力摆了摆手,淡淡道,“传执笔太监来。”
这一声却是让宋俨明的瞳仁骤然紧缩,“陛下!”
“传!”玄宗一声冷喝!
喜公公登时下去了,宋俨明双手紧握,即便容玉离他是那样远,也看出来了他的颤抖,
宋俨明乃泰山崩于前而不惊之人,容玉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心里更是如坠冰窟,周身冰冷。
执笔太监很快上来了,他跪在龙床前,有旁人送上笔墨纸砚,
玄宗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嘶哑着嗓子道,
“封楚州容玉广安王,赐蜀地,封万户,即日前往。”
“陛下!”
宋俨明急切阻止,登时跪俯下身,声音沉重凄绝,
“求陛下收回圣旨!”
“写!”
饶是玄宗几近油尽灯枯,此时的声音依旧洪亮,甚至带上了厉色。
执笔太监哪里见过这般态势,手上一抖,险些将浓墨玷污圣旨,连忙下笔,一旁的喜公公见他拟好圣旨,便连忙拿了给玄宗过目。
玄宗匆匆扫了一眼,闭了闭眼睛,
“掌印。”
喜公公正要退下,可拿着圣旨的手却被宋俨明紧紧控住,动弹不得。
喜公公宦海多年,哪里见得宋俨明这样疯魔的时候,竟一时呆滞,不知如何是好。
容玉站在局外,却深陷局中,他闭上了眼睛,紧紧咬住了下唇。
最终还是玄宗让了步,他亲自从宋俨明手中拿过了那道还未掌印的圣旨,目中倦意一片,
“退下吧。”
喜公公极有眼色,连忙招呼着殿内众人下去了。
殿内,安静无比。
玄宗看着跪在床前的宋俨明,又瞧了瞧容玉,
“过来。”
容玉身子一颤,提着脚走了过去,短短五六米的距离,可容玉却似走在千山万水上面。
等他跪在龙床前,玄宗缓缓开口,
“你乃朝元六年正月十五所生,那日月圆,朕很欢喜。”
玄宗眉目平和,像是一位慈眉善目的父亲,他看着宋俨明,轻声道,
“明儿,朕从未告诉过你,你还有一个弟弟。”
第83章 激变
撕裂、激痛、羞耻、惶急、愤恨、恐惧……
没有一天如此割裂过自己。
也没有一天的日子坏得这般彻底。
容玉不知道那天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到最后,他几乎没有任何感知,灵魂好像已经抽离了肉身,漂浮在半空中,无可回,无可去。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是什么,容玉不知道,他下意识地逃避着,所有的声音尽去,直至他浑身一软,倒伏在地上。
他似乎听见了宋俨明在叫他,然而下一刻,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醒来,他已身处在一处陌生的宫殿当中,等他吃力地坐起来,一个太监匆匆上前了来,面上有堆出来的讨好,
“广安王,你醒了?”
这广安王三个字犹如炙铁般落进心窝,让容玉瞬间血色全无,他就这么坐在那里,仿佛一个毫无生息的木偶一般。
圣旨……终究还是下了。
那太监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先唬了一下,脸上的笑意立时收起,战战兢兢地开声,
“广安王?”
容玉一怔,目光慢慢地汇聚在对方身上,喃喃,
“我怎么在这儿?”
“您昨日在祁阳宫那儿昏过去了,太医已经查验过了,只说无甚大碍,好好歇着便可,主子但请安心。”
容玉吞了吞口水,只觉得喉头一片酸苦,难以安生,他下了床,正要往外走去,却被太监拦住了,一脸的惶急,
“广安王,陛、陛下有令,在诞下王子之前,您不能离开这汐月宫。”
“那之后呢。”容玉麻木地追问他。
“之后便立刻启程,前往蜀地,终……终身皆不可回京。”
容玉闭上了眼睛,指甲重重地掐进了手里,仿佛疼痛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一切尘埃落定,他跟他,没有缘分了。
灰心绝望之际,他突然想起了小院子里那锅煨了两日的双头鲍,他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清洗,浸泡,除杂,煨汤……这双头鲍工序繁琐,但他一点一滴都不假手于人,便是深夜也在细细料理着,只满心欢喜地等着宋俨明回来与他一起吃。
可不想,永远也吃不到了。
容玉摇摇晃晃往外走了几步,太监以为他要出去,面皮一紧,连忙跟在他的身后。
“广安王……您……您不可出去……”
容玉原不想走出去的,可听见太监这样急迫,却是突然加快了脚步,往宫殿外走去。
“来人!来人!”
外面又进来好几个太监,看见容玉如此,一个个都慌了,他们扑上来,只抱住容玉的双腿,苦苦哀求,
“广安王,您不可出去!”
“请广安王怜奴才们一条贱命。”
“饶了奴才!”
求饶声此起彼伏,容玉知道,如他真走了出去,这些太监们定逃脱不了责罚,可他能走得出去么,他看了看外面重兵把守的殿门,惨然笑了笑,
离开这儿,他又能去哪儿呢?
容玉身体晃了晃,感觉整个世界虚幻得如同一幅不真实的油画,他跌跌撞撞回到床上,慢慢躺下,突然感觉两颊一阵凉意,伸手摸了摸,指尖上盈盈玉润的光泽。
他连自己什么时候哭的都不知道,他想继续嚎啕大哭一场,张了张嘴,却怎么都哭不出来,凄惨一笑,万念俱灰,只觉得世间无可无不可。
这一日,他几乎没怎么吃喝,一群太监宫女跪在他的床前,声音哀戚,
“广安王,您多多少少吃点啊。”
容玉麻木地坐了起来,吃了那碗不知道什么味道的碗羹,太监们欣喜一片,小心翼翼收了碗去,容玉接着躺了下去,再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活着,仅是活着而已。
夜色渐渐阴沉下来,一声沉重的钟声猝然传来。
容玉被惊醒了,他坐了起来,却看见满屋子的太监宫女们都跪了下去,宫殿里立时一片哀戚,低泣声此起彼伏。
咚……咚……咚……
钟声深沉浑厚,响了九九八十一声才停歇下来,汐月宫内更是陷入了一片悲哀的海洋。
玄宗驾崩了。
这位幼时不得圣宠,成年却意外被外戚推上皇位,傀儡多年,最终通过雷凌铁腕掌控朝局的英明帝皇落下了帷幕。
容玉在那片此起彼伏的哭声中,终于找到了哭的借口,泪流满面。
万剑穿心,烈火焚身。
人世间之至痛,不过如此。
***
朝元廿五年春末,玄宗驾崩。
五月,太子重瑞登基,改国号汇通,于太元殿举行登基大典,接受群臣拜贺。
皇帝年幼,尊先帝懿旨,太傅林酺、平阳侯宋俨明监国,汇通元年自此伊始。
同年,闽越国叛乱,又逢江南绝收,流民作乱。北部倭夷虎视眈眈,伺机南下。新帝登基,朝中人事更迭频频,更有许多小道消息蛰伏着四处流动,一时间朝廷风雨飘摇。
暴雨已经接连下了三日,护城河已是涨满了水,低洼处已被尽数淹没,阴霾笼罩京城上空。
夜,林府。
屋内,一灯如豆。
林酺林老太傅站在窗边,他摸着发白的胡须,愁眉不展。
黑沉沉的天空似乎一个倒扣的大碗,尽情地往人间倾泻所有。大雨将院内的芭蕉压得极低,有的不堪重负,直接折断,横陈地上,很快便被雨水冲出去不少。
林酺见之,心有所感,眉头更是紧皱了几分。
他的目光远远地望向了不远处的院门,像是随了他的心意似得,门口吱呀一声,一青衫人撑着一把伞匆匆往里面进来了。
雨势太大,反溅起来的雨水已经将他的衣摆弄湿,氤氲而上,半个身子都浸透了。
林酺眼前一亮,立刻迎了上去,
“崇墨,你可辛苦了。”
来者便是容长风,他浑身狼狈,但面上依旧端方,与林老太傅作了个揖,屋里的小厮们替他接了伞,又递上干帕子,等容长风稍稍拾掇,很快恢复了往日翩翩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