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从地上起身,拍了拍灰尘,揩了几下眼泪,不停嚷嚷道:“小姐!小姐!您看我方才演得像吗?”
秋颜宁夸道:“像,兰心这次多亏你了。”
这是演戏!?
白棠见此情,愣在原处此不知所措,如此巨大的反差,倒显得她傻气了。
究竟……怎么回事?她竟不知道?
白棠越想越不甘,不觉间眼眶酸溜溜的,不知为何,心底开始发堵、委屈了。
她暗道:难不成才两个月,她就失去了信任?
良久,白棠缓了缓,忍不住道:“小姐这是……”
秋颜宁揉了揉她的头,温声问她:“小棠以为我平日处境如何?”
白棠一愣,如实答道:“不如何。”
“那秋嫣此人又如何?她的处境如何?”秋颜宁笑意轻柔,鼓励道:“但说无妨。”
白棠不假思索,撇嘴道:“嫣小姐好得很,府里许多人都惧她,谁见了都得敬她几分。可经她手处理之事,若非故意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小棠以为,嫣小姐不乏聪慧谨慎,但天缺处也极为明显,如任性自傲、急性子、为人好要强。”
秋颜宁道:“以秋嫣为人,今日之事在我所料之中,我要的就是她那股鲁莽急性子。”
“您是故意?”白棠讶然,眨着杏眼。
“我知道小棠聪明,一点就通。”秋颜宁莞尔一笑,也不再与她再多说。
几句提醒后,白棠已顿悟。
这是杀鸡儆猴?
兰心性子软,平日对谁都忍让,今日态度强硬自然惹得秋嫣不满了。
平日无故掌打侍女,这本就违了将军老爷定的规矩,借此机会,今日之事论规矩,论长幼地位,秋颜宁完全有理教训秋嫣。
再说秋嫣此人乃老夫人直下,又颇得宠爱,各院大大小小之事她都有涉及,尤其在管事、丫头仆从们上,故此这帮人不得不唯命是从。
鞭打秋嫣,其为震慑。
若此事声张张威严折损,颜面扫地,长期以来这嫣小姐办事妥且下手狠、对秋家上层机敏嘴甜、身边人则恩威并施,又懂得驾驭掌控下层,如此方可确保地位。
秋嫣这人虽冲,性子鲁莽,却清楚自己非秋家血脉,处境尴尬,位置只能算不中不上,若待人亲和根本无人会领这份情,反倒自降身价。
可是,此事若是不声张——
今日之事虽只牵扯宁、嫣两院,可奈何秋府底下耳目多,传事极快。
想这横行霸道的秋嫣都被打得极惨,手下丫头们也吓得个个哆嗦,连这等人物都栽了,大小姐岂会将她们放他们在眼里?
试问这还如何反抗?哪里还敢轻视?
且不说秋嫣吃瘪,想来有段日子该歇停了,不仅如此,院里院外怠慢耍滑之事自然也会少些许。
白棠可算露出喜笑,心道:小姐可算开窍了。
糯糕
“不过……”
她正想入神,却听秋颜宁语调一转。
秋颜宁敲了下她的脑袋,笑道:“小棠也有缺点,太孩子性了。”
白棠难以置信,不料有一天会被自家软弱的小姐挑出毛病,当即脱口驳道:“哪有。”
“现在不是?”秋颜宁轻笑,觉得逗她颇为有趣。
白棠埋怨道:“小姐,您别打趣我了。今天您还不去中堂吗?”
秋颜宁听罢坐在梧桐树下,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水,语调悠然却淡漠:“不急,不急,有红豆糯糕吗?我想吃。”
一丫头闻言,忍不住多嘴道:“小姐呀!那是平民百姓,走街串巷卖的玩意儿,这有什么好吃的。”
蠢物!白棠见状暗骂,只得一旁微微扶额。
“那又如何?”秋颜宁笑问道。
兰心出面解释道:“小姐,膳房没有……”
秋颜宁托腮,又问:“小棠会做吗?”
她头微侧,墨发随意,显得颇为慵懒,如月如辉的双眸含笑,托腮时露出一截玉臂。
白棠本打算敷衍推辞去,哪料一个愣神,话到了嘴边变作了:“会”。
霎时,院里十来双眼望着她。
秋颜宁拍手,笑呵呵道:“太好了。”
兰心跟着憨笑,夸道:“小棠好厉害。”
“……”
白棠语塞,莫名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事实上她确实会做红豆糕,且十分拿手,只是……小姐为何要问她呢?
白棠不愿为小事头疼,只得应声就去,哪料秋颜宁来了兴致,起身说道:“闲来无事,索性让我看看是什么做法吧。”
“是——”白棠拖音道。
糯糕虽难登大雅之堂,但也属定国一特色。定国位临近淮江,气候宜人盛产稻米,尤其是糯米口感最佳。
前有人将糯米碾成粉,再加水揉成团,内红豆后蒸熟,下地务农时便带上几个,甚是解饿。
后随之流传,有加糖豆子的,又或是蜂蜜薄荷的,花生碎儿的、桂花的、虾仁的、肉馅的,不仅口味繁多,花样翻新层出不穷,造型也愈发精美,口味多变,吃起来口感软糯清香。
灶屋中,白棠掀开盖子,一股热气腾起,她小心翼翼端出蒸好的红豆。
撒了糖后,将烂熟的红豆捣成泥,包入糯米皮,她不禁回忆起两年前。
那是离了王家后的几个月,白棠以为脱离了王家便可相安无事,初到异地懵懵懂懂、孤零一人,很快便落入了贩子牙婆手中。
平日里毒打也就罢了,后来竟还想把她卖入花街。
逃出魔爪,她躲入巷子。而这一躲就是几天,饥寒交迫中,她以为快要死了,望着人来人往,在奄奄一息间有人将温暖的糯糕递到手中。
那一刻,于她而言,世上最好的东西莫过于此。
秋颜宁静静地看着,时不时问道:“小棠喜欢吃吗?”
“我一向来不挑。”白棠边说道,边蒸着糯糕。
秋颜宁望着白棠,膳房的温暖,空气中弥漫的甜香令她安心。
她眼神沧桑,不觉流露出几分怀念与疲惫。
曾年少无知,倾心一人,为他而变得出众。可饶是她再吃苦,再流血流泪,远超了另一人,却终究不入他的眼。
爱与不爱,简单明了,但那时她的心太简单。
后来她众叛亲,离令人唾弃,只剩一人仍不离不弃,直到一天那人留下一盘糯糕后,也不曾再回来。自那时,她这才恍然发现,傻愣的只是她一人罢了。
秋颜宁笑容苦涩,阖上双眼道:“糯糕很好吃。”
视线再转,中堂内。
“自宁儿醒了以后,有两日不曾来请安了……”
苏殷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愁容满面,嘴中絮叨着。
于秋颜宁,秋府上下平日里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素来秉承着:少她一人不少,多她一人算多。
可是,这向来守规矩的人突然反常,也难免令人好奇。
而苏殷则不同,秋颜宁虽非她所生,却是她所养,眼看着含辛茹苦养大,如今这番境遇,真是既心疼又无奈。
“她怕是知道爹爹与哥哥要回来,正忙着准备惊喜呢。”
清脆而带有几分傲气的声音道。
见她手持缎绣象牙扇,神色略显倨傲,一袭红衣衬得她肤色更白。头戴垂珠飞天附蝶冠,薄若如纸的金片儿、宝珠碰撞作响,发出一阵阵极好听的声音。
说罢她掩扇娇笑,那头冠上鎏金的凤蝶随之振翅,金光忽扇,仿佛眨眼便会离冠飞天,这使得本就姣好的容貌愈发灵动。此女虽年纪尚小,却已显现出天仙之姿来。
秋家能有这番风采的,可不正是秋落鸾么?
秋茹清小脸正经,奶声奶气道:“不准二姐姐笑!不许!”
秋景铄哈哈大笑,戏道:“清儿,你二姐姐是说玩笑话呢。”
才氏不悦,低声斥责道:“姐妹们说话,你跟着接什么?”
闭眼宁神的老夫人睁眼,突然开腔道:“你这般说他做甚?”
“一时为婢可不代表一世都是,你既已是秋家人了,没必要拘谨顾念什么。嫣儿早去唤她了,都这个时辰还不见来人,这丫头不过才几日……就好大的架子啊!”
秋老夫人脸色略阴沉,瞥了眼才氏,苍老温缓的声音令人感受不到丁点慈爱,尤其在谈及秋颜宁之事。
才氏眼帘半垂,模样谦卑贤惠,劝道:“老夫人莫气,大小姐前几日落水想来惊魂未定,再说性子本就内僻了些,礼数稍欠也……”
“哦?”
苏氏那摩挲着杯子的手稍顿,与秋落鸾几分像的容颜微僵,凤眸中掺杂着难以察觉的寒意,幽幽道:“才书以为宁儿不对?”
她虽非秋颜宁生母,可到底还是她养大的。论理来,也容不上这用龌龊手段上位的下贱胚子乱造次。
才氏微微拢袖,蹙眉道:“夫人,妾并非此意。”
“怎么,今日都论起我了?”
只听,门外含笑的声音传来。
众人视线闻声落到门口,只见一少女,她外罩豆青绣银纹滚边长衫,穿月白曳裙,一头墨发仅用缀着青羽的发带固定束起。
她眼中含笑,分明是极为柔和的笑,却令人隐隐发寒,一对透澈的眸子正望着秋家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