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点头,接过凛暮递来的手帕将手上脏污拭去,“黏的并不牢靠,只是自执法堂发现尸体以来一直小心翼翼的对待,自是不会轻易掉落。”
常厉恍然,这些尸首虽然可怖,却都是些无辜可怜人,死得如此凄惨,被扔回来时便破破烂烂,他们自是小心应对,也算是对这些死者的尊敬,而仵作又被这四分五裂的模样吸引了太多注意力,才会忽视本就不易发觉的头骨异样。
沉默:“你再去看看其他尸体,看看能不能有额外发现。”
仵作此时已经缓过来了,对于自身的疏忽大意感到十分惭愧,又对这年纪小小的少年国师有些肃然起敬,此时听了吩咐是万分不敢大意,立刻上前挨个查看。
半响说道:“没有,小人惭愧,没有任何额外的发现。”
沉默点点头,此乃意料之中,他沉思许久,才缓缓说道:“她还‘活'着。”
那仵作闻言只觉头脑一震,惊惧道:“活着?怎么可能?她尸首在此,如何情况各位大人都看的一清二楚,怎可能活着?”
沉默抬眼看向仵作,目光被黑纱遮住,无法辨明。
“死人卦出活人卦象,这本不该……但她的大脑、心脏皆不翼而飞,那是一个人的根本、生机所在,她能透过卦象求救,至少有可能说明她的大脑和心脏,还活着。”
这番解释并不能解了仵作的疑惑,听起来十分天马行空,但他却不敢追问,他不敢,却有别人敢。
常厉越发觉得这国师除了胆量无一处靠谱,忍不住问道:“一个人的心脏和大脑怎可能脱离了身体自行存活?此事闻所未闻,还望国师大人不要戏弄下官、戏弄执法堂为好。”
常厉这话已经带了些不敬之意,却也是人之常情,他身为泽水城执法堂堂主,出了此事却一直无所破获,心中急切,却又被沉默绊住手脚一直耗费时间在此处,纵使沉默位高官大,身旁又跟着位神秘莫测的千机殿殿主,他也免不了心浮气躁起来。
沉默并不回答他,他自己尚且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又怎么解释给别人听,他只是蹲在地上用女童的生辰八字再次尝试着推演起来。
这女童既然还“活”着,那按照正常顺序推演几次试试?
这躺满尸首、昏暗无光的地下冰室,只见一少年蹲在地上,手握豪素奋笔疾书,可他面前却无任何一字。
半响,沉默停了笔。
凛暮垂眸看他,似是早就预料到一般问道:“不得?”
沉默摇了摇头,“不得。”
不仅什么都不得,就连逆向推算的求生卦也没有了。
常厉脸色有些发黑的站在冰室门口,似乎有夺门而出的冲动,压抑着开口:“几位大人,时辰已久,不如先离了这冰室,自有下人服侍几位休息吃食。”
沉默收了豪素,跟着凛暮离开。
出了冰室才知道,此时天色已晚,他们竟是在地下冰室呆了那么久。
凛暮清爽的气息拂过鼻端,沉默侧首,只见凛暮快步走到他前面,朝他伸手。
“执法堂的膳食过于无味,不如我带你出去打野食如何?”
纵使是打野食这般粗俗的话语由凛暮说来,也带着温文儒雅的气质般,仿佛他说的是多么高尚的行为。
沉默抬起手,又顿了顿。
他刚刚摸过尸体,不只摸过,还掀开了尸体的头盖骨,纵使拿手帕简单擦拭过也……
凛暮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停顿片刻便不再迟疑,上前一步拽过他的手,一手虚虚圈住他的腰,身形一转,便平地跃起几丈,脚尖点在屋顶、树尖,快速向城外略过。
沉默靠在凛暮怀里,凛暮身上总带着冰凉的气息,靠近却又觉得温热。他此时因为突然拔起的高度而不自觉伸手紧紧抓住凛暮衣襟,没想到武功高强之人竟真的有这仿佛飞跃般的轻功。
凛暮说带他打野食,便当真是去打野食。
两人飞快到了城外树林,凛暮放下他,动作利落的生起一个火堆,告诫他不要乱走,便闪身离开。
沉默独自一人面对着眼前雀跃的火苗,手指在腰间豪素来回滑动,蠢蠢欲动。
自他到来,得到算卦系统得以重生不死,起初算卦,卦卦精准,如今却步步受挫,竟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拿出腰间豪素,在林中黑夜无人之时,又一次推演起来。
隔着黑纱,火光下其他景色都渐渐黯淡无光,沉默眼中看到的,是他随着豪素挥舞,所画下的荧光闪闪具象十分的太极八卦图,八卦变化万千,按照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分别对应不同的天干地支,再按照当时的天气、时辰、心境,一层一层推演转动,层层推进,层层剔除,最终在千千万万的卦象中得一卦,便是推演。
此时沉默挥舞豪素的动作越来越慢,眼中倒映着闪烁的八卦图,眼前八卦不断旋转,竟渐渐形成一圈光晕变得模糊不清。
沉默凝神,死死盯着那团光晕,想从里面看出什么来,却只觉得越看,脑内越昏沉,仿佛有什么不断抓握拉扯着他的神经往前。
他咬牙硬撑,突觉眼前一阵豁然开朗,然后便被一美妇抱了起来。
“涵儿,你瞒着娘亲,偷偷摸摸干什么呢?”
沉默大惊,他已年过十六,纵使身量不高,也万万不是能够被一娇小妇人展臂抱起的大小,他想挣动,却发现丝毫动弹不得,身体被温软的躯体抱着,让他觉得尴尬万分。
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他仿佛只是一团意识,而他的意识,附着在了其他人的身上,他正透过此人的双眼看着一切。
那美妇见怀中女童并不说话,慈爱的点了点女童的额头,随后伸手摸了摸女童鼓鼓囊囊一看就知道偷偷塞了一大堆东西的小肚子,笑言:“涵儿再不告诉娘亲,娘亲就要自己拿喽?”
此时树林里,凛暮半边身子沉在阴影里,几尺外的火光只遥遥的照亮了他半边面庞。
他手里还提着已经被扭断脖子毫无声息的野鸡,野鸡温热的血液滴滴答答的滑落在地,而他却一动不动,只站在那里,目光注视着火堆旁双眸紧闭手握豪素仿佛坐着睡着了一般的少年,眸光暗沉,不辨思绪,却也毫无笑意。
竟是这么快,就无师自通学会了入神。
想到此处,凛暮慢慢从阴影里走出,阴暗从他身上逐渐褪去,竟像是脱去一层外壳般,将那冰冷阴沉也层层拨去,待他走到了火堆旁,已是那唇角无时无刻不挂着笑意、温柔又懒散的凛暮。
正是沉默最为熟悉的凛暮。
第19章
第19章
沉默此时透过这女童的双眼看着一切,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现在所看到的,正是女童生前的一段记忆。
此时那妇人已经将手伸进女童的衣服里,掏出了一个小包裹。
女童似乎是十分羞涩,用小手捂住了眼睛,只透过指间缝隙偷偷去看她娘亲。
那妇人已经将女童放下,翻起那小包裹来。
“糯米?涵儿,你偷偷从厨房拿这么多糯米做什么?”
沉默见妇人打开包裹,里面正是一堆莹白细腻的上好糯米。
此时涵儿似乎是说了什么,那妇人便笑的十分和蔼,弯腰轻轻揉了揉女童的脑袋,便将那一小包糯米还给了她。
沉默深知女童说的这句话一定十分重要,但却突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画面也开始变得动荡模糊,整个世界从角落开始破碎、分崩离析。
到最后,整个世界已经一片黑暗。
而他的心脏却悸动起来,不断颤抖着,似乎是一种弥漫着浓浓悲伤的情绪,悲伤却又并不愤怒。
而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却十分熟悉,似曾相识。
“回神了。”
一声熟悉的轻叹传来,沉默猛然睁开双眼,看见的便是姿态随意的坐在火堆对面的凛暮。
而两人中间的火堆上则烤着一只已经处理完毕的野鸡。
此时回过神来,阵阵香味飘来,沉默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
凛暮从腰间掏出一轻巧瓷瓶,打开均匀的抖在冒着油光的野鸡上面,转了转方向,又撒上一些,那应该是一些调料的粉末。
随后又拿过身旁简陋制成的竹筒,冲沉默示意:“伸手。”
沉默神情还有些恍惚,他听话的伸手,凛暮便倾倒竹筒,涓涓清水流淌出来,凛暮竟是细心到为沉默带水洗手。
沉默自发自觉的洗手,随后接过凛暮用绿叶包好的两个鸡腿,捧在手心里,目光盯着鸡腿,思绪却仍旧混乱。
凛暮:“吃吧,小心烫。”
沉默慢慢咬了一口,野鸡肉入口韧性有嚼劲,越嚼越香,他渐渐抛开纷乱的思绪,专心吃了起来。
凛暮又撕下两个翅膀放在叶子里搁在沉默身旁,这才去吃自己手里剩下的。
他吃的很豪迈,直接上嘴去撕咬,嘴角不禁沾了点油渍,不显得粗鲁,却让沉默觉得这个人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看什么?快吃吧,你体力应当消耗很多。”
体力消耗很多?
沉默伸了伸腿,似乎真的十分无力。
于是他抬头望向凛暮,似是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