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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中意 (Aliatte)


是为人所无法理解的,布满了荆棘与昏黑的感情。
“不论是什么样的神情姿态,她都总能是最吸引人的那一个。是最稀的珍宝,最娇柔的宝贝。”
她想做什么呢沉蔻的思绪与情感都被裴真意的反应所牵连支配,一时有些难以集中,却仍旧清晰地感到了那股难平意绪。
是对既定过往的无可奈何,是对元临雁猖狂的无加愤怒。
沉蔻见不得裴真意眼底隐忍的泪色,也无法忍受一切让裴真意颤抖忍耐的起因。这几乎是焦躁的情绪很快顺着流转的气氛攀上了沉蔻心间,让她目光如炬般紧紧盯住了元临雁身影,袖摆下蔻色的尖利指尖紧紧攥起。
元临雁勾着那细碎流苏的动作渐渐停息,音调也渐入迷离。
“你见过的一切、你称为肮脏、污秽、痛苦的事,在我这里,她全部、全部都亲身体验过。”
元临雁回过神,幽幽同裴真意对视着,挑衅一般将双手微微张开,比划了一番再度重复道“全部。”
全部。隐约迷蒙间,所有的记忆都在这一刻开始涌现。
昏暗的、不见天日的,绝望的、没有光明的斑驳纷繁中,裴真意想起了那些被元临雁称为“全部”的、她所见过腥恶而污秽的一切。
裴真意年幼时候,独处的时光很少。在那昏红黯淡的偏院之中、牢笼之外,总会有些被元临雁看作长得像“她”的女子陆续填入。
那些女子或年幼尚未总角,或年长胜过了元临雁自身,芳龄出身各有不同,但总归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同“她”极为相似。
或许是因为举手投足间皆如出一辙的文弱气质,又或许是因为面貌上眉眼的同一分神似,最初时,裴真意相信过那个元临雁所言的“她”就是自己。
那些女子往往是一场荒唐事的中心主角,像是四肢百骸上无分巨细皆牵了丝线的皮影人偶一般,为人抛入泥潭、沾染上腥恶的脏污,又任由恣意摆布。
那时候元临雁会隔着铁栏,将笔塞入裴真意指间,捏着她下颌,笑指着近在咫尺、只隔着一道交错铁栏的一切。
“画下来,小真意,我要你一笔不漏、一划不遗。”
那声音含着裴真意所抗拒惶恐的叵测笑意,早已在深远模糊的记忆之中与那靡靡之音融为了一处。
而那荒唐事也同样糜烂无比,令裴真意如今只是略微回想,都忍不住阖眼颤栗。
是湿淋淋的、黏腻的、沾染了血色的,痛苦而可怕的、最能令人感到折辱与侮没的一切。
如今只是一瞬的回想、撬开了那紧锁沉盒不过一线,纷繁而令人惶恐的记忆就已然争先恐后地浮上神识。
那画面对于年幼的孩童而言仿佛是再抹不掉的污点,深刻入了命魂、永埋入了心底。
缭乱的记忆里闪过垂涎的兽牙、肿胀而刺目的深红紫色,甩不掉的、越过铁栏飞溅在她腿边的黏腻与腥湿。
丑恶的颜色与画面交织在一处,淤青伤痕与黏腻的血液横陈罗列,扭曲又诡谲,带着裴真意认为不可能存在的、伪装的欢愉,都是最令她无法忘怀的、将笔折断无数次后才能描下一划的画面。
而如今,那个提着林立傀儡关节上所有细线的始作俑者,当着她的面说完了一段似是若非的前尘故事,而后便要告诉自己,这一切自己见证过、用尽力气抗拒过的丑恶,都是她最敬仰之人亲身经历过的苦劫。
尽管面对这扑朔而可笑的一切前,裴真意并不是毫无准备,但那真实之上的外衣被猝然揭去的一刻,她依旧感到了无可比拟的惶恐。
颤栗是因于愤怒,也是因于惶惑。
纵使那昏黑丑恶的画面早已在她脑海深处挥之不去,但眼下裴真意仍旧不敢去想象哪怕一秒,那里也有师父的影子。
那是如何的苦痛,才会将那般温和端雅的师父逼上了绝路
而在师父经历那样的人间地狱时,师姐在哪里,自己又在哪里
都还在人间的光辉下恣意逍遥,看不见那荫蔽无光的昏黑之处,也全然不知师父是如何堕入了无回的沦亡。
“为何为何”裴真意扶住了身旁的桌沿,语调支离“你不是说喜欢师父吗不是说,师父是你唯一的、无可比拟的珍宝吗”
她语调渐渐攀染上了出离的愤怒,支着桌沿的手也再度攥紧了起来。
“如何会有人如此对待心爱之人元霈,你究竟凭何如此对待师父,你又凭何”裴真意的声音戛然而止,控诉的声音越发颤抖。
那断了的半句话仿佛是在为师父的不公而申诉,又隐约间是为了自己不明不白便牵扯其中的过往而痛苦。
裴真意将那玉章紧握入手心,抬眼看向元临雁时,眼中的泪色无可掩饰“元霈,还给我,还有什么,都还给我。我不要再听你多说一个字,无论是什么。”
元临雁表情没有什么波动地看着裴真意,指尖叩了叩手下那张断了弦的琴。
“要还你的再无他物。”她说着,下颌微微抬起,面颊上带着的异样绯色与眼底尚未褪去的不明泪意融在一处,是个无端令人入目不适的谑笑神色。
“只是我的话还未说完,小真意,你可不能走。”
元临雁指尖用力叩了叩琴面,发出几声轮番敲过的闷响“我还未告诉你,她是如何死的。”
“小真意,裴大人,看着我。你便当真不想知道么”
她的神色无端带了自信,令沉蔻感到一阵极力的抗拒。但她还是看着裴真意抬起了头,定定地盯住了元临雁。
怎么会不想知道但裴真意的眸底带了些惊惧与排斥,她不愿知道,却又不得不去知道。
须臾的对峙与沉默后,元临雁抬起手虚虚指了指那床柱上斑驳的勒痕。
“阿绰死在那里。”
她还未说完,只是这一句,自己便已经开始流泪。沉蔻看着那纷繁滚落的泪色,心下泛起一股极端的恶心。
这是怎样虚伪的泪,又是何种扭曲的爱意
便是这种嶙峋古怪的莫名情感,带着不可调和的偏执与疯狂,居然也配被称作喜欢。
裴真意的神识都已经被翻涌的种种情绪全然湮没,一时吐息都杂然紊乱。
她顺着元临雁所指,将目光落在了眼前雕花斑驳的床柱上。
往昔回溯,一切暗尘都被抹去、回复到最初,眼前的空旷萧索之中,只剩下了茫然昏黑之中涣散而再无出路的亡魂。
元临雁指尖仍缅怀眷恋一般拂拭着手底琴面,声音断续间缥缈入微。
“这断了的琴弦,是为她取下,而后一圈圈绕在了床柱上,”元临雁停顿片刻,视线飘落在了那勒痕之上,再开口时泪色早已蜿蜒湿了她半张脸,“另一端则是系于颈间。”
“先前她便用你手里那根簪子,和许许多多旁的东西试过自尽。自我一一将那些东西清空殆尽后,这里便连房梁都隐去、杯盏都换做了木质。”
“我也以为,这里本该是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供她用。”元临雁的语调并无过大波动,眸底却翻涌着难为人见的悔意狂澜。
这悔意让人辨不清究竟是出于对亡魂的眷恋,还是对那最心爱傀儡脱出掌控的怨念。
元临雁哭得毫不掩饰,半点也不藏匿她心下的失落,那神情入目,足以让任何一人相信她当真是千万分入骨伤心。
“但我唯独忘了,我本该是日日夜夜亲自守着她的。”
“我不该留她那一刻独在房中,也不该将这琴留在窗前。”元临雁的面色上泛起了极端的红,略显压抑地咳了一阵后,声音里便带了几分哽咽。
“再看见她时,那琴弦已经都快要将她那样细的脖颈切断了。”
元临雁说到了这里,一切去脉来龙都已经算得上清晰。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抬起了绯色攀染的面庞,泪意朦胧间盯住了裴真意。
“而你,便是我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所寻到过的,最同她作风相似的替代。”
元临雁笑了,面色诡怪而含了些毫不掩饰的讥讽“但你到底同她并无什么太大关系,就算是同她有那么几分神似,也到底只是个无趣又无能的赝品。”
“如今我也常常会想到,若是当初我能让她生下些孩子来”元临雁微微偏了偏头,指尖搭着下颌,犹布着泪痕的面颊上满是陷入幻想的兴奋“我当真应早些那样做的。”
这话说完,沉蔻很清晰地看见裴真意已经停止了颤抖。她视线顺着裴真意的袖口下移,在黯淡的光线之中很快,一眼便瞧见了那袖口之下锋利的一柄玉刀。
那是裴真意的裁纸刀,沉蔻一眼便认了出来。而下一秒,她也意识到了裴真意是想做什么。
傻不傻啊。沉蔻电光火石间伸手去拦她的那一刻,心里却仿佛拉长了般叹息着。
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这样的人间与尘事,脏了她的手呢
元临雁还没能说完,便被骤然闪身上前的沉蔻扑按在了窗边。
那动作极烈极刚,一时元临雁还未完全转过身,就已经毫无防备地向后倒了去,撞翻了身后未插花、积了尘的细瓶,又将那乌木残琴推下。
琴身坠落之时,发出一阵嗡鸣无章的乐声,扬起了一片浮尘。
瞬间的震响后,一室嘈错又缓缓归于平静。
沉蔻的眼底流动着依稀赤色,流丹一般的指尖紧紧扣入了元临雁脖颈间,一时余弦微鸣的昏黑室内,裴真意听见了骨骼擦蹭的咯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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