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中意 (Aliatte)
- 类型:GL百合
- 作者:Aliatte
- 入库:04.09
而对应着那花纹繁复的楠木床柱上,有着很显眼的、一圈圈细而深的缠痕。那痕迹深深勒入了柔软的楠木之中,将漆色都剐蹭剥落,露出了下层含着丝丝浅金的木色。
将断弦和这勒痕系在一处后,很轻易便能让人想到这里就像是曾经捆缚过什么东西。
沉蔻注意到了,裴真意自然也看得清楚。
她脸色冰冷而沉,过往种种笼中所见都从记忆深处的水底浮出了水面,带着那深处的寒冷与湿气,席卷般占据了思绪。
元临雁并没有看她,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径自在妆台前的雕奁里挑拣着什么。裴真意将视线扫去时,一眼便认出了元临雁从那妆奁里拿出的那方细小黄玉是师父的章。
“放开它。”裴真意的声音里带着隐忍的颤抖,眼底的怒气仿佛暴雨卷起了江面白雾,汹涌翻浮“把它还给我。”
元临雁很久没有见过裴真意这般表情,而若说从前,这种神态在裴真意身上也极为少见。
年幼的时候,她更多像是一只幼而齿软的小兽,尽管会奋力地碰撞高墙,却也到底算得上柔弱。
而如今她却到底是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同元临雁曾经所求完全相反的人,此刻正同她剑拔弩张。
元临雁静默地凝视着她,半晌后才嗤笑一声,摇头道“我真是看走了眼。你怎么可能会同她一样半点不柔软,又正直得过了头。除却作风里三分神似,分明该是半点不像的。”
裴真意对她所言充耳不闻,仍旧伸着手,目光中怒意更甚,加重重复道“元霈,把它还我。”
她固执地想要拿回师父的名章,片刻也不愿它多在元临雁手中停留,仿佛若是此刻那章回到了她的手里,师父也就能再回到她的身边。
沉蔻感受到了裴真意的那份不甘与惊怒,一时目光微微黯了黯,蜷在袖下的指尖也随之收紧。
“该给你的,都自会给你。”好半晌后,元临雁才将那方小小的黄玉章收入囊中,按在桌面上推向了裴真意。
“该说给你听的,你也必须听。”
元临雁的语调幽而入微,仿佛枯庙里一线飘摇的火光,为阴风拉斜,却又迟迟不散灭。
裴真意狐疑地抬起眼睫,眸光如刀锋一般看向了元临雁。
“你是有许多该说的。”裴真意将手中玉章握紧,锦囊上的一绺墨色丝穗便从她指缝中流出,在这昏黑的室中便将她指节映得尤为白皙,几乎与这晦暗格格不入。
沉蔻有些不合时宜地出了会儿神,而后便听裴真意继续冷声道“元霈,你对我的师父,做了什么”
这问句字字都咬得极重极沉,而“我的”二字则是重上加重。
裴真意不愿去想象自己良善而又最光风霁月的师父,也曾落入这样肮脏腥臭的泥潭之中。哪怕一刻的想象,她也无法持续。
师父是她启智明心的高天之光,是开蒙化混的一线灼灼光明,为她所孺慕敬仰。即便早已有十余年的生死相隔,师父的气息也从未在裴真意心中淡化过,反而随着时光的悠远而显得越发清晰、镀上了越发明明的光色。
而元临雁算什么呢纵使看起来昳丽非凡、丰神俊朗,裴真意却知道那内里是最糜烂放纵、世间最无教化的腥恶泥潭。哪怕是一秒的坠入,都足以让皎白明月染上黏腻难化的脏污。
裴真意自认一辈子也脱不去那层阴暗,忘不了曾经见过的、听过的、接触过的一切。
仅仅是如此、仅仅是见了那些污秽,裴真意尚且难以忍受,而师父又是经历了什么,竟至于丧命
裴真意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玉章,贴在心口,仿佛如此便能让师父泉下之魂也离元临雁远些。
元临雁听出了她的防备,也看出了她对那玉章格外的保护,一时目光黯淡,微嘲地笑了笑。
“在你们眼里,我便是这样的配不上她”
元临雁语调里透着一丝不明显的怨恨,略显颓然地坐在了桌边积了灰的软椅上。
裴真意没有回答,但她含怒而又极为轻蔑的眼神却无言间诠释了内心。
元临雁没有同她对视,只是略显落寞地伸出一根白皙指尖,按在了落满灰尘的桌沿上,小心又珍惜地顺着那灰尘之下的一道划痕游走,丝毫也不在意被绵绵尘垢染脏了指尖。
好半晌神思游离后,元临雁才终于回过了神。
她像是一直在苦苦寻思什么、到了这一刻才有灵感恍然闪过一般,面色上又回复了意味叵测的笑意。
“小真意,”她抬眸看向了裴真意,昳丽的面庞上仿佛燃起了星火,攀染上丝丝绯红,“我同她,其实多配啊。”
裴真意冷眼看着她,不置一词。
“这便是你不知道了。”元临雁忽地笑了,抬起手,捻着指尖上方沾染的灰,面色上带着些不正常的绯意“我同她本就是世交,自祖辈相识。我两岁时,便被她抱过了。”
元临雁的语气里带着憧憬与怀恋,裴真意却撇了撇嘴。
那又如何师父第一次抱我时,我便也只有两岁。
“她比我年长好些年岁,从前每隔几年,都要随着她父亲造访川息。”
“后来她父亲死了。于是造访川息、为我们家作画的,就成了独她一个。”一时思绪回溯、时光也拉长,元临雁面色上浮现出了一丝缥缈意味“她总是那样温和,儿时我同阿鹊无人看管,便也只有她每次来时,都会给我们带糖吃、带新玩意儿,会同我们说故事,会教我们为人、教我们处世。”
“她便是这般好,好过我所见过的任何人,好过这恶心人间里的一切。”元临雁说着,目光极为眷恋地盯住了裴真意手中玉章,神色中尽是显而易见的贪恋。
“十一岁那年我家中巨变,也只有她千里迢迢赶来看我。她找到我,问我要不要做她的徒弟,问我要不要同她走。”
元临雁说着,眼里隐约已经有了泪。但她仍旧笑着,捻着指尖上的灰。
“我想啊,我好想。即便是到了如今,我也依旧那样想。我想同她走,想同她一道,想做她唯一一个的徒弟,做她唯一的、最喜欢的那独一个。”
裴真意蹙了蹙眉,有些不安地抿着唇,看着元临雁眼底的泪色。
她从来也不知道,师父原来同元临雁有过这般往事。
是了,她除却知道师父待她极好,除却知道师父是朝中无匹的奚家大画师外,还知道师父些什么呢
对于师父,对于师姐,对于人间甚至对于她自己裴真意在这一刻恍然意识到她都是一无所知。
“我想同她走,但阿鹊不肯。”
元临雁仍在兀自说着,即便偶然抬头,也只是看裴真意手中的玉章,并不同她对视。
“阿鹊不肯走,我怎么能走呢”元临雁的声音很轻,带了些颤抖“我的妹妹、我的好妹妹,我最爱的妹妹。她不喜欢阿绰,她排斥她讨厌她,不肯同她走,也不肯放我走,我能怎么办呢”
“阿鹊不走,我也不可能走。”元临雁说着,眨了眨眼睫,便有一道泪痕快而直地布在了颊边。她仍在有些神经质地捻着指尖,指尖上的灰尘早就被她捻了个干净,但她仍旧一刻不停地捻着,仿佛是想要抓住些什么早已灰飞烟灭的过去。
“我放过了那一次机会,就再也没有了机会。”元临雁说着,闷声咳了咳后发出一声隐约吞咽。
“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喜欢她。一年比一年喜欢,一年比一年疯狂地想要得到。那错过了的一次机会,变成了我的心魔。”
元临雁捂着心口,终于抬起了眼睫,望向了裴真意眼底。
“这心魔,每天都在要我的命。”
“但我不愿死。在得到她之前,我不愿意就这样去死。”
25.心绪缠
天色透不入眼前这昏黑的室内, 即便精雕漆红的高窗大而宽敞,光亮却仍旧被沉厚的长帘所遮蔽,分毫不入。
这里不辨日夜,不见星辰。
“从十余岁起, 我便想要找到一个同她一般、能够替代她的宝贝。我四处搜寻,从未停息, 只是想要找到一个同她一般温柔、同她一般敏感又良善的珍宝。”
“但我找不到, 从来便找不到。”
元临雁说着, 像是极力隐忍着什么冲动般,好半晌过去只是摇摇头, 最终从椅边站了起来, 定定地盯住了窗边那张断了弦的琴。
“于是后来的事, 便是我终于再也忍不住那心魔、再也按捺不下神识间最要命的渴望。”
“是我, 裴真意。”元临雁指尖轻轻挑起了琴边坠下的一缕细银流苏, 也并不回头,只是背对着裴真意续道“是我将你的好师父骗来, 靠着她对我的信任和喜爱, 将她骗来, 囚于此地。”
裴真意见她神色异常、似乎带了些莫名的兴奋,不由得屏住呼吸扭了扭左腕, 眼里闪过一丝迷茫的不安。
元临雁微微回眸看去, 见她毫无反应, 一时不由得笑叹一声“小真意, 在这个川息我能做些什么, 你应当是很清楚的。”
裴真意面色晦暗难清,咬住了牙关。
“你看过些什么,她便做过什么。于你所历过的一切,你是迂朽不化的无趣看客,她却是至臻至优的绝佳主角。”
元临雁的声音幽幽微微,带了些纠缠的痛苦,却又更多地沾染了扭曲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