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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中意 (Aliatte)


两人为避人耳目,走走停停绕过了许多小巷人家,一时已过去了许久,却还连元府街都未出。
远处开始打更,梆子声划破了略显喧嚣的夏夜,隐约的高亢震响过后,嗡鸣余音与四下归家闲聊的嘈杂人声混作一处,一声未平,一声又起。
更夫“防贼防盗闭门关窗”的口号声断断续续、不绝于耳,裴真意静听了几秒,轻声道“亥时了。”
亥时了,两人已经在这元府街上徘徊了一个时辰有余,不论是驾马匆匆而过的元家护卫还是巡街官兵,两人但凡远远瞥见一角便下意识躲藏。
只要离开了这元府街,二人便可策马疾行,不日便可彻底离开川息、脱出元临鹊的手底。但说要离开元府街,又谈何容易
直到又过了一个时辰有余,街头的平民都一一散去归家,裴真意才看见了元府街的街门。
高华楼宇都渐渐归于沉寂,眼前开阔一片。疾行之间,裴真意朝后瞥去一眼。
沉蔻也注意到了天边的异常,一时策马飞奔间频频回首。她按了按飞扬的鬓发,单手执着缰绳回眸朝裴真意扬声问道“真意,几更了破晓了吗”
远方显出了霞光的赤色,由最初的一线渐渐放芒,像是破晓时的一道天光,将无星无月的夜空都燃亮,绚烂光华一时渐渐攀升,有占据半方高空之势。
“这个点,绝非破晓。”裴真意摇了摇头,目光沉而似冰。
即便是破晓,身后那点点红霞攀升之处,也是并非在东。
那是天之西方,日落的方向。
二人沉默着继续向前疾行了片刻,到了一处矮亭后,两人停下略作休息。
滚滚的马蹄声忽然从前方传来,远处奔来了一队规模颇大的兵士,皆面色沉肃,朝川息城中元府街方向奔去。
沉蔻心下一惊,下意识便认为那是元临鹊调来追捕的军队,于是伸手便要拉住裴真意躲藏。
但裴真意仍只是仰着脸,朝着西方的红霞眺望。
她按住了沉蔻拉她的动作,摇了摇头,目光紧紧粘在了天边越发盛大的霞光上。
眼前的远方一片猩红,像是鲜血在喷涌飞溅,赩光大盛间霞色张牙舞爪。
一时忽起大风,从西骤涌而来。那猩红的霞光似乎又盛了些,温热的风里夹杂了隐约零星的飞絮,但裴真意定睛辨认后,却发觉那飞絮的颜色是焦黑昏暗。
是火炭灰。
28.意遐远
川息城中一度最为令人称奇惊叹的建筑, 便是元府西苑里的藏书楼。
那楼高得十余丈,入目恢弘间鸟革翚飞、檐角张扬。旧时所言“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莫过如是。
在这无人不知的藏书楼中, 有将近一半的空间皆是用于藏画。或成册或成卷,浩繁如海。
而在那深处的一方天地之内, 若是细看悬于室中的卷卷山水人物, 便能在各处隐秘线条之后找到一方朱红章印。
皆为一人之名, 尽数一人之迹。朱砂的丹色之下,奚绰二字都像是被抹去了一般的模糊, 皆是元临雁无数个日夜里对画自语时指尖相触留下的不散痕迹。
若说见字如面, 那这画中必然也藏了许多早已涣散不复的往日真心。
只是这真心, 再无人有缘体会。
血色的手印蜿蜒在墙边, 抻拉出一条长长的印记。那印记从远远的方向伸来, 牵连着幽微的亡魂之地。
元临雁扶着墙,抱着怀中仍在昏睡的胞妹, 眷恋的视线流连在那满墙满室的丹青画卷之上。
她喃喃地念出两个名字后, 眼神中的眷恋最终为无尽的空虚所代替。窗外风啸云疾, 无星无月,窗内寂静无声, 灯火如豆。
随着面颊上最后一点血色都散尽, 元临雁的目光中燃起回光返照般的星火。她紧紧抱住了怀中一动不动的元临鹊, 将手边沾染了血色的油灯泼翻。
这人间肮脏又恶心, 腐烂的川息早已根脉朽尽, 无根之魂终究居无定所。
宿命与偏执都在这一刻淡了下来,不再在心头徘徊不散。元临雁眼前的猩红颜色渐渐扩散,舔舐向这一切她曾经无法割舍、又不会珍惜的宝藏,又一点点向上攀升,吞噬尽眼前的一切。
今日过后,此楼、此地,此人、此情,都将永不复存在。
不论是我、是她,还是塑造了所有人的前尘往事。
元临雁从怀中窸窣着摸索出一本旧而卷了边的小册,借着最后一丝气力,抛入了炙热浮浪的滚滚火海之中。
红尘恶而疾苦,惟愿再无来世。
“川息元府二位大人,在笃初楼内自焚了”
“何时缘何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昨日里二更方过,天都被那火光照得开了亮,大火到现在还未灭那里头的画卷书册,全都成了灰了”
“原来今日里飘着的细灰,便是这东西”
“可怜可叹,可悲可泣元家那样的大善人,怎么说便是自焚我看是另有隐情才是”
“”
晨间街市上嘈杂纷纷,裴真意目光略空,有些茫然地坐在茶楼一角无人的桌畔。
元临雁自焚
可那怎么可能。她同沉蔻离开时,她分明是没了气儿的。便算是还有一口气,笃初楼离那偏院还有那样一段距离,她挂着满身血渍,是如何走到了那楼中,将楼锁严、又亲手放了火
除非是她力能回天,否则这便几乎是无稽之谈。
裴真意想不明白,她方才做好了一切同元临鹊死争到底的准备,但到了这一刻,一切却仿佛还没有开始,就戛然间结束。
都死了,大火烧了一夜,灰都不剩。
“真意,真意”
耳边传来沉蔻迷离柔软的声音,近在咫尺。
“在想什么”她指尖弹了弹裴真意幕纱一角,纵使看不清表情,裴真意也能想象到她此刻眼波里的烟水风情。
“在想,”裴真意开了个头,好半晌过去却没了后音,只摇了摇头,“无事。”
沉蔻在幕离内斜斜翻了个白眼,语调攀染了几分倦懒“什么无事。你有话便不能直说么闷在心里,不说我也猜得到。”
裴真意闻言总算是微微弯了弯眼梢,垂下眼睫轻声道“那么我们无所不知的神明大人,你猜到什么了”
沉蔻轻哼了一声,从幕纱之中伸出的一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勾勒着杯沿。
“要我说,你便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今她俩死都死了,既遂了我们心愿、算得是为你师父报了仇,又杜绝了后患。”
“我看那元霈便是真心找死。看她那平日里咳血的模样,或许本便是个要死的命,才刻意找了你来最后恶心你一次。如今大局已定,死人哪里还会说话”沉蔻说得有声有色头头是道“她又是家里独苗,再没有了根脉旁支,便是谁要查到、再找我们报个仇都是天方夜谭。”
裴真意闻言如此却也并不附和,一时仍旧是若有所思,沉默片刻。
好半晌过去,店家端着菜碟儿都送上桌时,裴真意透过碟里袅袅的烟雾,才缓缓开了口。
“所言不差,元霈元霏于你我,诚然是再构不成威胁。”
元家一脉单传已久,唯独到了这一代生出了一对孪生子。但无论如何说到底,自许多年前那场裴真意并不了解的元府血案过后,元家便当真是只剩下了这双孪生子作独苗。
而这独苗断后,川息便再也没有元家。
这样一个“自焚而亡”的元家,诚然是没有了机会构成半点威胁。
但一切却还并没有结束啊。裴真意垂下眼睫,心下泛起挣扎与驱不散的怀疑,再开口时语调里都染了些凉薄“但我的好师姐,她恐怕还有许多话要同我说。”
沉蔻轻轻地“嗯”了一声,语调上扬,是一声问询。
“这整个师门之中,只有我们三个师姐妹。而其中与师父最为相似的,师门里谁都知道,那从来不是我,而是大师姐。”
裴真意说着,心下原本泛起的涟漪都最终归于静止。
大师姐江心亭不论样貌性情,样样都与师父最为相似,除却一点她从不踏出落云山半步。
而除此之外,二人便都是一般无二的温和内敛,性情良善。
大师姐是她人生中除却师父最最敬畏之人,这一点不容置疑。
如此,若是元临雁当真有心去查去寻,又怎么可能会将自己认错为同师父最相近的一个弟子
“或许因为在元霈找到师姐之前,有了我的出现。”
“年幼时我也与师父算得上相似,虽不如大师姐那般肖形肖骨,但到底是师承一脉,言行举止便无论如何都是相近的。”
“或许那时候元霈见了我,便再顾不上找寻旁人了。”
“于是我便想,那个将我推给元霈的人,是不是二师姐”裴真意说着,语调里沾染了些嘲讽般的笑意。
“如今我才知道,这个世间,当真没有什么是我真正了解的。不论师父也好、师姐也好,她们都有着自己的轨迹与人生。”
裴真意笑了笑,声音无端让沉蔻握紧了手中杯盏。
“而我从来与她们的故事无关,却要做她们的牺牲品。”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令二师姐要将我推出去,丢在川息、丢在那师父客亡了的地方”
“如今我会想,二师姐她是不是恨我是不是想让我死”
这话诚然有些过了火、沾染了七分情绪,但若要追根溯源,这便从来都是裴真意自幼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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