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们吃过饭了,葛淑贞要另外做饭,林赐拦着,说吃剩菜就行,孩子懂事,不挑。葛淑贞说那怎么可以,二话不说,撸袖子露绝活,给林未眠做了一盆汤圆。雪白的汤圆皮,包了玫瑰紫的糖馅儿,那种腻腻的玩意儿,她是永远都不要吃的。
但是林未眠仿佛很喜欢,端着一小碗,勺子拿得很有派头,仿若吃得不是简单的汤圆,是地方官进献给皇室公主的贡品,小口吃,想来是太烫了,她的眼圈染上一点微醺的红,好像要哭,但是接下来就学乖了,嘟着嘴吹调羹里的小汤圆,吹凉了,才入口,这回好吃了,慢慢地把半碗汤圆吃完,眼睛更亮,唇色更红,默默地把碗放下,摸着肚子。
葛淑贞笑着问:“小眠,还要么?”她摇头。葛淑贞又说:“阿姨做了好多,现在不吃,明早就坨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迟疑着说:“那,我再吃几个。”葛淑贞去盛了第二碗汤圆回来,见她怔怔地坐在沙发上,笑着说:“咦,兰兰还在这里?很喜欢妹妹哦?”
她才猛然醒悟,自己在外边待得太久,不够自闭,开朗得不像个精神病了,为了保住人设不崩,慌忙起身逃回房间。然后还想着,那汤圆是外边雪白里边玫紫,而她的人,刚好是反过来的。
本来以为那么小的孩子,还没有定型,就像个汤团,是由环境来搓圆捏扁的。与她又是同病相怜,以后也许真能处成姐妹也未可知。谁知道小小年纪主意大得很,已经有了想念的人了。千千万万遍翻着那簿子。她某日暗地里一翻,里头多是一个清冽少女的身影,多数时候是抓拍,拍照技术很不怎么样。
她拿着其中一张去书房问林赐。
林赐受宠若惊,因她很少主动与他搭话。他破坏了她原来家庭之初,变着法儿对她做尽了讨好的事,也没能勾得她喊一声“林叔叔”,她找他从不喊什么,直接说事。林赐知无不言,说那是谢佳期,与林未眠最是要好,从小一处长大的。
说她完全没有心理疾病,那也不对,她有情感淡漠症,很少没来由对着陌生的人或事有那么强烈的爱恨。
她恨不得把那劳什子撕得粉碎。
她承认她是嫉妒的。
她嫉妒林未眠与她同人不同命,那顽强的生命力,明明在父母跟前已经两头不到岸了,却一点没蔫儿,新转学不到三天,学校里老师打电话来给林赐,说是班上有男生被她骂哭,让爸爸多管教一下,“小姑娘家家的不要那么厉害”。林赐在饭桌上提起,哈哈大笑,很得意似的,但是林未眠却皱起眉头来批评她父亲:“爸爸,你自己也是老师,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吧。”葛淑贞也笑了。林未眠又解释说:“不过是他先用方言惹我的,欺负我听不懂。别的人翻译给我听,是很下流的话,我当然要骂他。”她在一旁全程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也嫉妒那簿子里的人,在千里之外,却被人这样千丝万缕地记挂。
她是可悲的。她只有她自己。假如她死了,也依旧像大理石桌面的污渍一样,被毛巾帕子一抹,就抹掉了。
这无聊到底的生命,在某一天又起了波澜,她发现了母亲梳妆台上的孕检单,新的孩子已经成形好几个月,就快要向这世界伸出柔嫩的触手了。她一瞬间冲向洗手间,代替她的母亲吐得昏天黑地。林未眠过来给她递纸巾,问她有没有事,听见她说没事,就又回了她小小的房间去了。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混沌的黑色土壤里开出一朵罪恶的七彩花来。
——走,带她走。去天涯海角。
到时候她身边认识的人只有自己,那活在相簿里的精神依靠也没有带走,那她能依赖的,也就只有自己。走,离开这里,离开这肮脏混沌的一切。
她走了,对葛淑贞是一个报复。林未眠消失,对林赐是一个打击。
带林未眠去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去四季温暖如春的地方,与她相依为命,养活她,做她的支柱,拉琴给她听,听她说勇敢的话。
发动那辆老爷车的时候,她内心的快乐达到了此生的顶点。
但是开出去一半,她忽然想,她这么大了,又那么聪明,难免会找人。报警也说不定。所以把她拐走也终究不是万全之策。最好是两个人一起死了,葬在一起。
人不能随便动念的。尤其是恶念,和绮念。
那辆大货车直撞过来的时候,她那个合葬的念头才刚成形。车子的刹车失灵了。她们径直栽进湖里去。那是一辆老车,连安全气囊都没有。湖水倒灌进肺里的时候,她看见林未眠脸上的哭泣。湖底原本应该很幽暗,她看不清才对。所以她怀疑是幻觉。包括后来咕嘟咕嘟的水声里有人和她说话,这也应该是幻觉。唯一真实的是周身的剧痛。她像散了架一样。
“佳期,我晚点回来。”眼下浑身又像散了架,醒来就听到她的声音,只可惜她是与别人说话。
她希望自己也可以把自己说给她听,像她和谢佳期那样亲密无间。
前不久的一天,她们俩在一家小馆子吃午饭,她就坐在她俩座位的背面,只听林未眠小小声对谢佳期说:“佳期,性取向是基因决定的吧?那假如你没有遇到我,也不认识我,你会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啊?”谢佳期没做声。林未眠似乎推了她一把,催道:“老铁,说说呗。”谢佳期说:“一定会遇到。”林未眠问:“你未免太自负了吧——我迷路了的话,就找不到你了。”谢佳期说:“因为小眠是我的命中注定。”又款款补一句:“我去找你。”
两个高中女生,吃饭的时候说这种话?恬不知耻!后续竟然还能有胃口?她气得浑身乱战,刷地一声站起来就走了,店家在后边大喊:“哎哎,小姐,你付了账,菜不要了?……你自己不要,不是我们的问题,跟我们无关啊…等下别找我们…”
她也想像她们俩那样,说一些听了连脸都麻掉一大半的话。她想说给林未眠听,看她羞得满面通红的样子。但是正常人,对杀人犯的想法都不会感兴趣吧。林未眠她母亲那一边的人都认为她是想杀人,认定她心理扭曲。虽然她最初的想法是拐带,并不是灭口。
但无论是出于什么意愿犯罪,犯罪才是最终事实,过失杀人也要负刑事责任。本科时期她选修了一门传媒课,教授在课上说:“为罪犯洗白,是这个世界上最下作的行径。”
她当时觉得很震荡。
“你醒了?”逆光看过去,林未眠的下巴尖尖的。
杜兰翻了一个身,摸了摸口袋,手机在大衣袋里,掏出来一看,是晚上十点四十分。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米色外套。手背上却有输液针。
林未眠坐在床前削苹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终于失去了耐性,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搁在床头,水果刀也撂在那儿,哐的一声,口吻带点气急败坏:“你到底为什么这样?你明知道你自己的病,吃不得那种东西。你这是故意给我找事吗?”
没错,就是找事。希望你能多留一会儿。没想到戏过了,进了医院。
她没出声,病室因此一片沉寂。
“谢佳期说你喜欢我…”林未眠这次开口,向她这边望过来了。虽然咬着下唇,有点欲说还休的意思,但她的眼睛里没有温度,没有那种柔情似水的神色。不像看着谢佳期的时候,充满小星星。哪怕是她们孩子气的争吵,她的眼睛里会有泪光,脸上会升腾起红晕。
“你先前问我,不问问你为什么来这边。因为我不够胆量,我早想问了,但是我不敢。”林未眠认真地凝视着她,“现在我问你。为什么?”
杜兰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嘴唇抿得像上了锁。
林未眠瞪着她,心里想,佳期啊,你来看看这个缩成一团的人,换做是你,你能把她丢在公寓里不管自己走掉么。你千万要理解我。
杜兰似乎不肯给她看了,翻个身,侧身向另外一边躺着。
“我和你之间有一笔烂账,也是一笔糊涂账。当日的真相,你说的我不全信,因为你把自己说得太坏了。人总是明里暗里为自己辩护的。你却把自己说成坏得彻底,反而失去了可信度。”林未眠站起身,焦躁地在病床前踱步,“我现在把事情最后梳理一遍。”
“如果你是先对我起了杀心,车祸是你一手策划,那么我不欠你,因为一切都是你自找。”
“如果那天纯属意外,那么我欠你,因为事情由我而起。我不让你开车载我,也许你现在已经成了声名鹊起的小提琴演奏家。而我年初去质问,你把责任揽上身,是因为,因为你看我那么急着想要把责任全部推给你一个人,想着,想着干脆成全了我。是不是?”
杜兰依旧不答言。
林未眠硬着头皮,继续自说自话,推理演绎:“佳期说你喜欢我?你是这个原因过来这边的吗?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你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因为我今生今世只喜欢谢佳期一个人。今天之所以找你拿相簿,也不是半推半就去见你,而是因为里边有谢佳期的照片,我是不可能任由你把它扔掉的。所以你完全不必为了一个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的人,弄成这幅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