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沐并不抖落那烧得长长的一截烟灰,将烟身放倒在烟灰缸,让它静静躺卧在那里,慢慢问:“佳期怎么的?”
明成摇头:“没怎么。”
谢沐便又端起酒杯来,看着虚空里的一点,一笑,带了点阴恻恻的意味:“外甥像舅舅,佳树和你的性格,像得太过分了。”
两个人柔情蜜意地回到了家里,林未眠觉得佳期厉害的地方还不止说笑话,这件事的处理上,佳期也是很高明的,因为这一路,她内疚得快死了。谢佳期的针砭都不是用语言的,她的鞭挞都是用行动说话。回到了屋子里,林未眠正式道歉:“谢佳期,对不起。”
谢佳期看着她,没说什么,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林未眠不满意,勾着她的脖子,在她嘴唇上郑重地吻了一下。
就寝后,林未眠躺着将事情过一遍,忽然想起个东西,懊悔得一个猛子跳起来。
该死的,相簿又落在杜兰的公寓。那时候慌乱间,哪里能顾得上它。她拥有佳期本人,回忆也在她脑海里,别人偷不走,那相簿重要归重要,不至于让她再去找杜兰一趟。只是先前对着她把它说得那样重,过后又不要,倒仿佛原来说的是托辞,掩饰她的某种目的似的。辗转反侧半天,最终给林赐发消息,让他改天帮忙送到学校。
第74章
林未眠给佳期准备的生日礼物, 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窠臼。
正常模式的美东劝她的话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谢佳期要什么没有?最重要的是爱, 对不对?所以呢, 你花点心思最好了。正好她又是深秋生的, 天冷得不要不要,人也冷得不要不要, 你送围巾啊手套啊帽子啊,都可以。她又喜欢你, 你亲手做的, 自然都是极好的。”
林未眠被这碗迷汤一灌, 顿时上套。接了美东的学员卡,去她报名的编织教室, 学了两天编织, 选了最容易上手的围巾,绞毛线时弄了俩伤口,织出来的成品却丑得别具一格, 断不能让谢佳期围在脖子上。美东就着她那条火红的粗毛线围脖,笑得满地打滚。林未眠翻个白眼, 动手重新再织, 为保万全, 倾尽第四笔稿费,另外在网上定制了一条紫绒的山羊绒围巾,既可以做围巾,又可以做披肩那种。
这也是有她的考虑的。她本人里三层外三层穿得像个粽子,问佳期难看吗, 佳期说老婆怎么样都可爱。但是她自己却依旧只要风度,薄薄的外套罩在身上,看着就冷,骂起来,添件毛衣封顶了。她爱风度就爱风度吧,给她裹一个披肩,谅她也不敢拒绝,好歹暖和点儿。
那天中午放学,她正要跟佳期去吃饭,冷不防接到快递电话,说校门口的快递点临时关门。她拜托对方放在传达室,自己放学去拿。
谁知快递小哥暴躁地说:“姑娘,你以为我没有试吗?你们这儿的老头子不给放,他说学校几千人,都往他这儿扔快递?不阔能的!”
林未眠没了办法,让佳期先去食堂,自己火急火燎地赶到校门口签收。她有这样一个习惯,网购的东西,她要当场验过,有问题就直接退了,免得回头还要再找快递。因此借了小哥的小刀划开包装,将围巾举起来迎着惨白的阳光照了几照,脸上缓缓露出个笑来,对小哥道了谢,围巾折起来再放回到盒子里去。
她抱着盒子往校门口走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叫她:“林未眠。”
林未眠应声回头。
杜兰站在她身后,周身沐浴在阳光里。身上穿着件花朵刺绣的薄绸棒球服外套,嘴唇微微发紫,身侧挎着个半旧的棕绿方包,手里还捧着个大号的棕色纸袋——好像搬家的人带着她最重要的行李。
佳期并没有先去食堂,最近两天女朋友又神神秘秘地,她跟在林未眠身后,不料半路杀出程咬金——佳树突然出现,从操场那边拔腿狂奔过来,百米跨栏似的,边喊“姐,姐。”
佳期站在铁扶栏旁等着他。
佳树冲到近前,笑嘻嘻地伸手:“姐,姐,江湖救急!”
“做什么?”佳期瞥一眼他那只干燥的手掌,又看回他那嬉笑的脸孔。
“你造,先前的俱乐部青训营要开始了,我报了名,审查过了!虽然去集训不用花什么钱,但是我还是想有点资金储备呀。”佳树把手缩回去,抓抓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呲牙一笑,“老谢把我的资金链给切断了,只有请姐姐帮我了。”
佳期沉吟了一会儿,佳树的事情她有一阵子没管了,这回不禁有点讶异,“爸爸只是这样,没有别的?”
佳树耸耸肩,两手插兜,“就这样,他说了,给我两年时间,要是两年我还混不出个名堂,还是个见习生和候补,那就让我把爪子剁了,一辈子别碰了。”
佳期想了想,点头,“晚点我转账给你。”
佳树龇牙:“谢谢姐。”转身欲走,被佳期叫住:“等等。”
“姐还有事吗?”佳树揉鼻子,眯着一只眼。他那面部表情就不肯有一秒钟的消停。
佳期手搭在轻微掉漆而略显斑驳的铁栅栏上,款款问:“上次你和爸怎么聊的?”
佳树脸色一青,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就那样呗。”
佳期望着他。
“就,”佳树再次耸肩,“夸你夸了半小时,然后骂我,也是半小时。”
佳期皱了皱眉头,抬手拍拍佳树的肩,转身往校门口过去。
目送姐姐的背影远去,佳树吐吐舌头。
上次?上次是老妈生日那天,事情集中爆发。
他一辈子没听过那么难听的话:“瞪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姐姐,再看你,养你还不如养个胞衣,你姐她让人听了多少好话,你就让我和你母亲受了多少委屈,同样的父母,同样的环境,怎么就养出这么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嗯?谢佳树,你告诉我。”
父亲雷霆之怒,骂得兴起,骂得红眼。他听了半个多小时的训,十几年存在的意义都让人推翻了,冷笑着冲口而出一句:“你以为谢佳期就尽如你意了吗?你想得美!”
谢沐当时整个人都愣了,“你说什么?”
——当时的冲动转眼就云散了,想到姐姐平日待自己的细致体贴,后悔不迭。
因而他气焰瞬间熄灭:“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世界上的人,没有完美的,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你怎么知道我姐姐以后就不会气你。我劝你话不要说太满,免得自打脸。”
好歹搪塞过去了。所幸父亲并没有起疑,再骂了他一阵子,就收了兵。
他还站在原地,手机上已经有转账提示,姐姐给他转了钱过来了。姐姐的零花也是有限制的。佳树看着那条消息,越发自责,喃喃地说了一句:“没事的,你们会一直很顺利的。”
校门口风很大,有一种呜呜的异声,仿佛风婆婆在哭。
“我还没吃饭。”杜兰看着林未眠的眼睛。
她脸上带着笑?林未眠有点不知所措,周遭望了一圈,口气带点僵硬地说:“我们学校周边的店味道都还不错。你可以试试。”
杜兰问:“我今天生日,你不能陪我吃顿饭吗?”
林未眠啊了一声,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半晌她说:“生日快乐。但是佳期在等我,抱歉,不能陪你吃。”
杜兰颔首,好似早料到了答案,从她捧着的那个棕色纸袋里往外拿出一样东西来,就是她的黑色相簿,她将它递到林未眠跟前:“你的相册。”
林未眠愣了愣,抬手接过,“谢谢。”随即要转身,假如她此时转过去,会看到佳期已经款步走了过来。
然而杜兰叫住她:“等一下。”
林未眠将提起的脚后跟又放下了,安静地等着。
“这里还有些东西要给你。”杜兰微笑着,低头看着自己的袋子,往外掏出一样来,“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扎头发的发箍,褪色了。放了这么几年,现在应该是脆的。”
林未眠没有去接,杜兰于是又把它放进袋子里去了,另外拿出一样来,是卷成圆筒的一个硬质文件,用紫色绸带子捆着,“这是你期中考试得的奖状,你来不及领,就走了。”
林未眠嗓子眼儿有点堵。
“还有这个,”杜兰从那袋子里摸出来一张红得残旧的三角巾来,“你扔掉的红领巾。”
“……”
“这是你到了这边以后,中考的准考证照片,我从桌子上撬下来的。”
“嗯,这个,秋季校服的外套。突然找不到了,你是不是还发过一阵子脾气?”
林未眠站在原地,脑袋里空无一物。
杜兰终于做完了她的展览,将那一整只袋子都朝林未眠送过来,见她不接,笑笑,“这对你来说,多半是丢弃的垃圾,好像我无用的注视,对你来说都是迫不及待要摆脱的。得知被我这种幽灵似的的人缠住,很恶心吧?”
林未眠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我妈说得对,我很没用,给不了她任何荣光。可我觉得自己没用在,比你大半轮,却可笑至极地终日做着这些无聊而幼稚的事。我从来没和你表白过。今天也不是。只是得知自己的感情注定无望了以后,心里反而轻松了。好像运气一直不好的人,买刮刮乐,看到‘谢谢参与’四个字,满心释然。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开始……我也是想要好好相处的。”她弯腰将那纸袋安放在地上,站直了,脸上一个淡淡的笑,“你要恨我我也能理解。这是我的包袱,今天我在这里放下了。它们对你来说是废物,对我来说却曾经一度是宝贝,所以,你来丢,会比较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