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啊。
真好。
季屿吸了吸鼻子,把本子翻到全新的一页。
按亮手机,才发现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四十分,窗外夜色更浓,玻璃上爬上淡淡的雾气,有野猫从树丛里跳过,喵的一声,很快消失不见。
季屿拿起笔,深呼吸了一下气。
他擦掉眼泪,微微泛红的眼睛认真地看着面前这本牛皮本,然后拔掉笔帽,比对待考试还要严肃地提起笔,开始写字。
像是要把这些年受过的所有委屈,经历过的所有难过都一口气宣泄出来,他想也不想地从身世写起,事无巨细。
写妈妈的哭泣,写爸爸的冷漠。
写十岁时家里的巨变,写妈妈的去世,爷爷奶奶的忽然消失,写后妈的进门,并带着那个比他还大一个月的哥哥。
写他的离家出走,写外公外婆的离世。
写他一个人的孤单前行,身无分文,每天上课、打工、睡觉、上课、打工、睡觉,日复一日,唯有一个叫做谢雨星的朋友会偶尔陪伴自己。
写受到的校园霸凌,写被关在厕所隔间的无助。
只是写到这儿,季屿的眼泪便流了数次,一滴滴水珠从下巴处滑落,掉在还算厚实的纸张上,把纸张沾湿,又沾湿,横线的颜色被渐渐晕染开,纸张也变得凹凸不停。
他仰起头缓了好一会,胸膛起起伏伏数次,才把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可再拿起笔的时候,水雾又在瞬间漫上眼眶。
他继续书写,写自己受够了,想破罐子破摔地凭着一张脸嫁个有钱人,写自己的愚蠢,写自己的妄念,写清白被践踏玩弄,写错误的相遇,写对找靠山的执着,写命运的无常和捉弄……
写他痛苦崩溃又浑浑噩噩的日子,写周围人的嘲讽和白眼,写他发现自己唯一的,有着十数年交情的好朋友,原来一直在背叛他,监视他,欺骗他。
最后,一字一顿地写下——
【我自杀了。】
四个字,简短又明了地概括了他生命的终结。
季屿情不自禁地轻轻读了一遍,竟仍能透过这四个字感受到无比的轻松和解脱。
明明不久前他还想着自己不该执迷不悟,不该钻牛角尖,应该换一种活法,应该如何如何,可当他把过往经历的事重新捋一遍,回忆一遍,他又觉得,自杀这个选择,也挺好的。
再放下笔时,窗外已经亮堂一片。
太阳升至半空,柔和的光芒撒满人间。
狠狠哭过的眼睛有些畏光,季屿不舒服地眯了眯眼。
可他就是想看初升的太阳,看朝气蓬勃的清晨景象,看早起送孩子上学的家长,看晨跑的年轻人,看遛狗买菜的老人……
又是新的一天,真好啊。
季屿没有再睡,而是去卫生间刷牙洗脸。
洗漱完毕后感觉精神又好了许多,他走到桌边扫了眼自己昨天洋洋洒洒写下数页文字,心理有倾吐后的畅快,也有对矫情文字的羞赧。
一会儿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真实人生,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么能抱怨是不是太没用了。
但只挣扎了片刻,他还是把本子合上,细心地扣上最外面的皮扣,然后深吸一口气,抱着本子离开了房间。
季屿走到那个那个属于老父亲的卧室门口,珍而重之地放下了本子。
才站直身,房门便从里面打开。
睡眼惺忪的老父亲出现在门口,他冲季屿招了招手:“不愧是父子俩,心有灵犀啊。”他的目光从季屿红肿的眼睛上扫过,“熬了一宿吧?眼睛这么红。”
说着蹲下/身,双手拿起躺在地上的本子,“我可得好好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季屿的心怦怦狂跳,他耳朵和脸颊通红,嘴唇动了又动,半晌吐出一句:“叔叔,您,您身体还好吧?”
老父亲一愣:“啊?身体?我身体还挺不错的。”
垂在身侧的手紧张地攥紧,季屿舔舔唇,又道:“您,您没有心脏病之类不能受惊吓的病吧?”
老父亲眨了眨眼:“本子里写了什么爆炸性信息吗?”
季屿咽了咽口水,认真地点头:“有、有点吓人。”
“那我还挺喜欢看恐怖片的,不怕吓人。”
老父亲笑笑,“好了,那我拿回去看了,争取早点给你回复。”
季屿忙摆手:“不用,您不用急着给我回复,我不急。”
“行吧,那我吃个早饭再看。”
“好,我,我先回房间了。”
“去吧。”
老父亲扬唇笑,“用不着这么紧张。”
季屿垂下眼,快步跑回了房间。
房门嘭地一声关上,他立刻长长地呼了一下气,浑身的力量仿佛都在瞬间被抽干,心脏狂跳,身体软绵绵的跟面条似的,站不住地坐在了地上。
他说出来了。
他全说出来了。
怎么办?接下来怎么办?
他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会觉得自己很坏吗?会觉得是自己抢了他儿子的命吗?会不会很生气地把自己赶出去?
一大堆问号在脑中生成。
明明没有剧烈运动,可季屿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门口。
头微微扬起,双手垂在身侧,毫无保留地露出脖颈,像是在等待命运最后的审判。
等着等着,他打了个哈欠。
大脑极度的兴奋过后,是成倍涌上的疲倦。
他困了。
只闭了闭眼,头就不由自主地歪向一边,意识也陷入了黑暗之中。
身体不住下滑,最后直接躺在了地上。
时间滴答而过,叫醒季屿的是门外的狗叫声。
他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发现窗外的天空霞光漫天,太阳有一半沉入了地平线。
在一瞬的怔愣之后,季屿猛地弹坐起身。
顾不得浑身的僵硬和酸痛,他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晚上六点,正是太阳下山,华灯初上的时候。
他竟然一觉睡了八个多小时。
赶紧打开门,然而门外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听见开门立刻闻声赶来的大金毛。
它嘴里呜呜咽咽,尾巴甩啊甩的,一见到季屿就抬脚扒拉他的裤子,然后咬着他的裤腿往外拉。
季屿走出房门,往斜对面的卧室看了眼——
房门紧闭,一如早晨见到的模样。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季屿抿了下唇,跟着金毛下了楼。
看到空空的狗食盆,他心里顿时有了数,很显然,老父亲没有吃早饭,而是直接看了他写的笔记,之后一天都没有出过卧室。
“呜呜。”点点眨着眼,委屈地摇尾巴。
季屿摸摸它的脑袋,道:“我现在就来喂你,乖。”
他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狗粮和冻干,再在碗里挤上酸奶,然后盘腿坐在一旁,看着点点大口大口地吃饭。
它一边吃,季屿一边呼噜它的长毛。
即使睡了很长一觉,他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因为心里挂着事,惦记着老父亲的反应。
季屿以为今天肯定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了,却不想喂完狗上楼,就在他卧室门口看到了静静躺在地上的牛皮本。
季屿瞪大眼,快步走了过去。
他拿起本子急切地翻开,甚至等不及进门,直接就着走廊上的灯光看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写了这么多页,肯定会得到很长很长的回应,但出乎意料,只有一行很短的字——
【那么,你知道我的儿子去哪了吗?】
季屿把这句话看了又看,读了又读。
老话总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可他读了一百遍,两百遍,三百遍,这短短的几个字里蕴含的意义,也还是无法全部理解。
再提笔时,笔尖仿佛重若千钧。
季屿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和句,回应一个父亲发自内心的、最简单却又最难回答的问题。
他真的不知道原身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原身的灵魂是否还存在人间。
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想回答不知道。
【我想,您儿子的遭遇应该和我一样,我穿到了他的身上,他穿到了我的身上,我们灵魂互换,变成了彼此。
因为恰好,我也叫季屿,和您的儿子长得差不多。
又恰好,我们都出了事,在生死边缘徘徊。
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在某个时刻,因为科学无法解释的原因成为了彼此。
这是我认为的,最合理的答案。】
本子再次被放回卧室门口。
第二天一直到深夜,季屿都没有收到本子,也没有见到对方的人影。
第三天,还是什么都没有。
第四天,房门打开,他终于在门口再次见到了牛皮本,它静静地躺在地上,封皮里包裹着无数的回忆和秘密。
季屿吸了口气,接着拿起本子,缓缓打开——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季屿,你好,我是这个世界的季屿的爸爸,季沛延。
在我儿子回来前,接下来的日子一起愉快度过吧。
以及,下来吃早饭,我做的。】
第128章 当原主穿成季屿(四)
怦怦狂跳的心被瞬间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