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笙指说还有其他人是“川岳”来的,眼前这三个人,他们谁都不敢认。我都能瞅见他们的头颅摆动,你顾我盼,晓得他们正在两两相疑,猜谁是有问题。
可大家心里都有鬼,个个说不出口、个个不敢捉鬼。
正是这时候,山坳子里忽然一片腾天而起的红光,半个大营都喧哗起来。
老七真能耐,这把火啊,放得够大的。
辎重营着火,我爸又正在营里,不可能不亲临,要去督促灭火。
他一动,“凌叔叔”也得陪着去,不然不合情理。
白老板倒是留下了,我爸多个心眼儿,把外面的兵叫进来,让他们同姓白的一道守着张文笙,不教他移动,说是一会儿回来继续审。
他们前脚跟走,我后脚就站到了大帐门首。我提着手枪,学着我爹,开着方步,谁也不避,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当然被拦了,只是意思意思。大家都晓得我爸爸在找我,所以才刑求张营处,不过这里头到底有没有啥误会,谁也说不清楚。
我走进去这步子,就有这么坦荡,我爹又确确实实,只我一个鹅子。我用眼睛瞪一瞪他们,那些大头兵,个个都怂了。
这是我们父子间的事体,谁想多掺和?
当值的使了眼色,让左右盯住我,他自个儿一溜小跑,去报请我爸爸去了。
我向前走,白老板看到我,第一时就是冲出来,作拔枪上膛的姿态。
无奈他有枪我也有枪,我早就知道他会对付我,枪在手里都瞄准好了。
白老板冲到近旁,看着我的脸,面上神色,仿佛见到了活鬼:你不是曹士越?
我拿枪口对准他比了比,道:贞贞,你出去吧,我也不想崩你。
他尖叫起来:你一定不是曹士越,你表情不像真的曹士越!
我与左右那帮子木头人似的卫兵言道:凌叔叔手下这人怎么疯疯癫癫的。
大家都还当我是真正的曹士越,给我面子,纷纷点头称是。
白老板道:曹士越是个猥猥琐琐的胆小鬼,你不像他,只是脸像!你是谁?
我指着辎重营方向,道:你胡扯什么呢?与其跟我胡扯,你不如赶紧去叫你们凌局长回来——估计在那边。
白老板没动,还是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
眼下真是没什么办法能让他明白,我为他也伤过心流过泪,吃了好些苦头。他真是不够聪明的。
我说:赶紧去叫人吧。这儿有这么多人看着我呢,我又带不走他。人都被你们碾磨坏了,还不许我进去探个监么?
白老板没拦住我,他是反穿局的,不能暴露身份,自然是选择去给凌海洋报信。
我到底还是进去了,迎着与我记忆中一致的,浓重的血腥味。
大帐当中地下,果然有一汪血水,也有那几块焦黑的炭痕。张文笙蜷缩在地,连呼吸的起伏都不分明。
这不要紧,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还活着。
他还没有死过,一直活着。
我已尽可能蹑手蹑脚了,当我走近时,他还是听见了我的脚步。他很敏捷地向着我,翻身回头。
我看住他发丝凌乱的脸,他也看住我。
突然,他的嘴角翘起,露出我从未见过的,青春又快活的一个笑。
他笑道:曹士越!我知道,你是一定会来找我的,就像我是一定会去找你的。
他的境遇已是很惨了,此刻竟是开心地微笑着,叫出我的名字来。
对么,曹士越?
他笑着说。
第152章 亿万年前死去的星星
二十八、
张文笙躺在地上对我笑,我看到他满腿的鲜血,可没办法笑上一笑。
我向他走过去,在他的跟前蹲下身,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原本只是想要扶他起身,可张文笙用他被铐住的双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他明明很虚弱,力气却还是那么大,我没有防备,直接被拖向他。我们在他自己的血泊中,像失散多年的老友。
我说不出一个有用的字,只是紧紧拥抱他。
几次三番,我想大声叫嚷,我有很多话要说、要喊……不知为何,发不出声音来,便只能把环在他背后的双手捏成拳头,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背脊上。
若不是张文笙抬起双手,擦了一把我的脸颊,我都不知道自己倒已经哭得泪流成河。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不过数月之前,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时他也瞅着我,脸上隐隐带愁,眉头就一直要皱不皱,好像对我很不满意似的。
当时全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才恍然懂得了……
我扯着嗓子开腔,一出声就忍不住咳呛,张文笙拿手贴着我的脸,等我咳得平顺了,才终于又开口道:我最后一次……穿越到了你认得我以前。
我说:你晓得自己会死,为什么不马上穿越走?
张文笙的嘴角动了动,微微笑道:因为我要等你穿越回来救我……
我说:万一我没回来呢?
张文笙道:那就证明我错了。那就证明我们的命运会是一个死亡的循环,一个闭环。我愿意在这个循环里面死一百遍,既然结局都一样,不会变好,死一次和死一百次,也都是一样,怎样都不会变好。
我才不管他伤重,在他的背上狠狠一捶,道:笙哥,万一我没回来,你知道你今晚要受足这么多罪,然后被爸爸迎面打七枪死掉!值得吗!笙哥!
张文笙道:如果你没回来,你也就不会变成民国第一大恶人曹士越了!那很好,至少你的命运改变了,曹士越,你就跳出了这个死的循环,到任何时间、去做任何事,你都可以了。你可以像大帅……像你爸爸一样,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下去。我死,你天高海阔,而且你还活着。
我更加说不出话,只能在他的背上再又狠狠地捶了一下。
我抱着他,搀扶他站起来。
张文笙三俩下,就把拴着他自己双手的银色手铐给除了。这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外面人声喧哗,我们除得这偏安的一隅,已经无处藏身。
我与他说:笙哥,我要带你出去,你有没有办法?若没有旁的办法,我这里有两支手枪,我们一道杀出去吧!
张文笙望着我,目光闪动:刚穿越到此时,找到当时的你,第一眼看到你完全不是现在这样子,我几乎立刻就很想死。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当时就很想你死,那你到底是为啥忍着我,没肯寻死?
张文笙笑道:还是贪,想再看一眼现在的你。
我问他:那你有办法杀出去?
张文笙摇头道:办法我没有,不如我们去向凌海洋自首,承认非法穿越罪。
我险些没被他气到坐回地下:沈秘书给我讲过,如果我这样的人被发现自己学会了穿越,就得要关去啥遥远的人造小行星上,不能跟任何人交流,直至死掉!我估摸着,你也半斤八两,一样一样。
张文笙道:是这样的,这之前,他要把我们都带回一个地方……你知道我说的是哪里……
我俩一击掌:光轮号!
张文笙指了指我们的头顶,也就是光轮号该在的位置:我老师在出事前,已经确认时间矩阵是公元948年左右突然出现在大气层当中的,地球上相关的磁场扭曲都是这同时开始发生的。
我想起陈虞渊对我说过的话,便喃喃重复道:不该穿越的人穿越了,就会有错误的能量场出现,越多这样的错误,越多这样的能量……
张文笙的眉头抽动了两下,又舒展开。他坦然说道:我在实验室的时候,知道有三股暴动的能量流同时在948年这个时空点发生了,应当是有人穿越,造就了时间矩阵这个虫洞。那一年,穿越的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一个是你爸爸。实际上……造就虫洞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是你的爸爸,是曹大帅。
我怔了怔:为什么只是我爸爸?
张文笙道:没有你爸爸穿越到如今,就没有你——没有你,就没有后来我的老师陈虞渊,没有陈虞渊,也不会有他教我关于时间的事!你爸爸就是一切穿越能量的开始,他的穿越行为是制造虫洞的因,而你……你的存在是这个因结出的果实,你的穿越,将磁场偏移推至更加剧烈,虫洞不断扩大、反复发生位移,是必然会有的。
他叹了口气道:我从光轮号逃出来……很多次。但是弄明白了关于你的事,我已经明白,自己终究还是要想办法回到光轮号上去,完成陈虞渊真正想做的事。
那到底是什么?——我问他:你们是要逆天改命,救回以前失去的亲人吗?。
张文笙攥住我的手,道:不是的。利用时间矩阵或许能短暂结束自己的痛苦,却会造成虫洞的继续扩大。最后,它会吞噬掉这一个世界上有关时间的一切……我的老师从未想过要利用它!
他只是发愿想要研究它……找到它发生的源头。也就是你爸爸。
我有点明白了。
或许我已经明白了,只是不想太明白……我的嘴唇抖了又抖,才发出疑问的声音来。我问张文笙道:找到我爸爸以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