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笙能坐起来以后,就一直在努力地揉自己的腿,想快一点能起来走动。我也帮他揉腿,也是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
他与我说,这是穿越次数太多,身体不够好了,所以才耽搁太久。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上隐约有抱歉的神色,更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心里说,你把好好的一个自己搞坏了,为什么要对我抱歉呢?
但我还怀着许多隐忧,心里揣着一大堆做不成就无法面对的事。我的舌根还有点发麻,向来也是穿越搞的吧……我不愿意、也不想勉强多说话。
我们抵达的时间约摸是日出前后。这山谷里的天气到了午间,就开始急转而下,头顶又起了浓云,风也很冷冽。感觉就是又要下雪。
这时张文笙的腿脚终于恢复灵活,他在原地小小练了几下把势,确认自己的身体足够协调后,开始拉拽着我,沿着谷底完全干涸的河床,往东北方向移动。
就这样走出三五里路后,他的面容,因为疾步移动染上了红晕,手心也变得很暖和。而我因为着急走路头昏目晕,手脚都开始透出湿冷的汗。
我跌跌撞撞地,提着皮箱跟住他。条件如此,血衣也没有可能换下,每走一步我都想着我丢下的躺在民国三年那血泊中的爸爸,很担心这一次回去,他就是真的不在了。
他在的时候我没觉得他好,他中枪之后,我最怕的确是他撑不住、会离开我。
胡思乱想着,脚下不看路,我滑了很多次。可是张文笙一点都不肯停留,不给我休憩的时间,他就是催着我快走。
我们抵达那危崖之下,正是在将近日落的时候。霰雪细细地撒下来,天气真的变得很坏。
走了很久又没有歇息和饮食,我累得几乎要死。等完全停下了,我就立刻跌倒在地上,用非常大的声音发出嘶喘。
其实我也并不是需要那么喘,我还能喘得上气。我只是要张文笙听见我很累,我很喘。
可惜呀,我的这一番喘,张文笙也不在意去听的。我一抬头就见他,仰面朝天,是个仰望、等待的模样。他像是拜雪,又似在等着天上出现旁的什么东西似的。
会是“光轮号”吗?
我犹在思忖,他的脸上已然放出光来——是真个闪闪发光——虚弱的天光照在他的面颊上,努力奔忙压榨出的薄汗闪着一层光。
他毫不避讳地,在隆冬空寂的河谷里大声说话。
这个张文笙哪,他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说:你快站起来啊曹士越!你听——!
我很诧异,除了簌簌落雪的声音,除了压断树枝的轻响,除了这个疯子的狂言,我不晓得这里还有什么可以听得到?
即便是如此,我还是依从他了。我竖起耳朵,仔细去听……我听到,在不算远的远处,有尖叫的人声,有踟蹰的马蹄,此起彼伏,慌乱无章。
这些声音来自悬崖之上。
我抬起头,看见石壁悬赏有三个反复涂过红漆的石刻大字,在枯萎的藤蔓间若隐若现。
——越王山。
我登时竖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
这就是埋葬我亲生母亲的那座山!
这里就是我八岁时死而复生的那个地方!
第147章 真不愿就那样离开你
二十三、
这里是越王山!
现在是……哪年哪月呢?
我望向张文笙,他也正望着我,不等我问,他就冲我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现在就是,那年那月!
我感觉自己连头发都快将要根根竖起来了,真正是毛发悚然!我惊叫道:那我们能救活我妈妈吗!
张文笙道:首先,我们得找到马车坠崖的落点……
按照他的预想,我们应该到得更早,能爬上这悬崖,能直接设置路障,阻止马车坠崖。但他穿越结束后到恢复知觉,耽误了太久太久。
现在天已经黑了,我们甚至还没有跟上人烟足迹,这才刚刚听到一点声音……
我甚至等不及张文笙,自己一掉脸就朝着悬崖上声音传来的方向撒腿奔去。
我想见我的妈妈!虽然我在这么多年里都不知道也没有打听过她的名字,虽然我完全已记不得她的样子,可是我想见她!
她是我的妈妈,也许我能救我妈妈!
这条河谷并不宽阔,但是岔路枝杈很多。河谷中多的是覆着霜雪泥泞的小路,我勉力去听声音的来源,随着它们的指引奔进岔道中。
越来越近了……悬崖上传来的呼号。但离我更近的河谷这一端,却是寂静如死。等我跑到岔道的尽头,越过一个突兀的拐角——转过去之后,眼前呈现的东西的确让我透体冰凉,像被人往心肺里猛然塞了一把雪。
一架没有顶棚的马车生生砸在地上,车轮车轴尽碎,一只轮子滚在旁边,另一只则不知去向。
它的侧壁仿如绽开的莲瓣,完全炸裂开,碎得很彻底。车载的东西四散在冰霜上,基本都烂了,连软枕这样的东西都已破裂开,露出了枕芯里的填塞。
支棱着的碎车壁没有完全倒下,暂时遮挡了我的视线,看不到人。
这辆马车的侧壁上贴着梅红的纸笺依稀是个平安符……只有这个细节,与我记忆里隐隐剩下的记忆残渣,能一模一样、对应吻合。
马车已经摔下了,一定是比我想象的时间还要久。即使张文笙能早一点恢复知觉,我们可能还是赶不上。
张文笙提着箱子,他一直追着我。在同样转过拐角后,他终于赶上,一把拽住了我,及时将我拖得一个踉跄。
幸好,他拖住我。因为就在这刹那间,被藤蔓拖挂住的马车顶部也终于坠断了枯枝,掉落下来,就在我的眼前脚边,摔成了碎片。
这短暂的插曲将我混乱的心绪稍稍拖回人间,我喘着气,看了看张文笙,又看了看依稀有松明火把晃动的陡峭崖顶。
去看看……张文笙松开紧攥着我手臂的五指,他劝诱我道,去看看你妈妈。
就在跟前了,我迟疑地,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而他老张,则是鼓励地抬了抬下巴:即使来不及,也记住她的脸……
我向碎裂的车厢挪步过去,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一声呻吟。一个女人的声音。
一双浴血的手,将一个头破血流的孩子,从车壁的裂缝中推出半身。
孩子完全没有知觉了,脸都在黑泥和白霜上摩擦,他也没有任何苏醒的征兆。
我一个箭步跨过去,口中大叫道:笙哥,先救人!
当我伸手拉扯这个一动不动的小孩时,我发现,他不光是昏迷而已。他的胸口没有起伏,鼻翼没有呼吸。摸一摸他的颈侧,余温尚在,没有脉搏。
他是死的。
我扳转过这小身体,使他的脸庞能正对住我……胡乱擦了一把血迹后,我看见,一个平躺着的,死掉了的,八岁的我。
我认得出他就是我。
就算我不想惊叫,实际也惊叫了。
我惊叫着,松开那个“我”。小小的“我”的脑壳砸在冻硬的泥地上,是扑的一响。
就在此刻,马车中探出的一只血手向着我,有气无力地招了招。一个细细的,游丝般的声音对我哀告道:救他……救我儿子……士越……
是她。
是我的妈妈。
我爬过去,抓住那只手:妈妈!
张文笙没有向我那样冲过去打捞这个将死的女人,他也冲过来,却是直接扑在小小的“我”身上,开始检查他的外伤、心跳和口腔。
他在这儿要是死了的话,那就没有你了!他冲我咆哮。
我不是很明白他想说什么,我正拿双手握着我母亲的手。只要撕扯开一块木片,我就能看到我妈妈的脸。
当然那可能不是很美的一张脸,她的手上全是血,她的脸上恐怕也全是血。
现在我这件为大喜之日洞房花烛的礼服之上,既沾染了我爸爸的血,也沾染了我妈妈的血。
我把她的手贴在脸上,她的手已近是个死人的手了,我抓住它的时候,便已经凉透,可以说摸不到一星的脉搏。这双手,满都是咸腥的血的气味,可我不能忍心撒开它们……这是时隔多年后,我第一次摸到亲生母亲的手。
——妈妈!
我叫着她,用力去拆卸破碎的车壁。
——妈妈!
有木刺扎进我的手心里。只疼了一下,我也不是很在乎它……我只想看到我妈妈。
——妈妈!
我终于看到她的脸了。
我的妈妈……此刻她的脸上糊满了鲜血,这谈不上肮脏,只是一时很难分辨容颜。一根尖锐的木刃刺穿了她的腹部,伤口处汩汩流着血,已经染红了她的冬袄和外袍,我看不出它们原来的颜色和款式。
她的眼睛紧闭着,摸她心口和颈侧,也感知不到心跳了。
刚才她向我们发出的请求,就是她拼尽全力,说出的最后一句。
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过错,使我们来晚了……我不知道张文笙拖着我穿越,是不是又错了……
我跪在她身旁,试着将自己的头贴在她的心口。她的胸腔深处传来一种空洞的、若有若无的回声,是在死亡降临前,一个人最后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