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那你要是管我,你会变成哪一个张文笙?
他没有答我。那天就这样沉默了,他没回答我。
果然第二天天不亮,我爸就亲自来验看我的情况。看见麻绳依旧,我半条小腿都快麻木了,他倒是很满意,与我推心置腹,说你今天要婚了,爸爸也很舍不得。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我又不是女儿,我又不嫁出去,纵然住到别馆,也就是隔壁院子而已。
边门都直接打通的,他还是派同一批的兵蛋子看着我,押解着我完成生儿育女之大事,他倒是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他帮我解开麻绳,是亲身蹲下去,双手覆在我的腿上。他的手以前是干燥温热的,现在就跟凌海洋第一次出现在出现在我家宅院里的时候一模一样,粘湿冰冷。我弯腰一把捉住他的手,他甚至因此弹了一下。
我说:爸爸,您没事儿吧?今天是您和陆小姐的大日子,我想先恭喜您一遍。
我爸有点心不在焉:先给你办,你是今儿的台柱子。爸爸凑合凑合这个热闹就行了。
我抬起头,看见之前跟过我的那个老家来的新秘书,手里提着一口扁硬的小皮箱。差不多也就这么大得了,里面大约就放着时空定位器。
那些时空定位器,全都是陈教授的心血,是白老板的眼珠,是张文笙的执念,是我心里头的刀割火烧一样的意难平。
我假装没有注意到那个箱子,单只是搭住我爸的肩膀,说:爸爸,其实这件事您太急了,都不准我带个心思挑一挑,娶个可意的人儿。
我的爸爸一把扯开麻绳,“霍”地站了起身。他本就穿戴精美,穿着他的督军礼服,胸前挂满各式各种勋章,此时站起来,辉光熠熠,又叮当作响。他的新副官识趣,立刻赶上一步,为他披上大氅。
我的眼睛虽不在那个箱子上, 我的心思就只在那个箱子上。我知道张文笙躲在我们都不晓得某处,这时必也是盯死了这个箱子。
我爸一边戴手套,一边与我讲道:咱不赶着活,我怕你的命追上你。乖乖的,赶紧生俩大胖小子丫头,告慰你的亲娘。你过得好,爸爸就少了很多远忧了。
他走出去,是下了狠心,不跟我多说话,单只留个背影给我。在昏蒙蒙的黎明光影中,我看到他推开卧室的门,连这个动作都很用力。
在那两扇门首之外,那院子里面,两排仆役早都准备停当,手里都端着东西,要伺候我穿衣梳洗,做回江苏督军的宝贝贵公子。
一根弦绷紧来,连唢呐都预先试了两三声,粗粗嘎嘎的,仿佛睡过头的报晓鸡。
第142章 烟华一时景,梦里小团圆
十八、
我爸真的能耐,父子俩同日娶新这件事,大操大办已经很不要脸了,当日他居然把江浙、徐海有名的报人都请到家里来吃喜酒,乃作见证。
言下之意,等人家编新闻,不如送新闻上门。把街边风闻变成现场目击,他就不怕人乱写了。
更有过分的,是当我看到一帮子戴眼镜的生脸孔吓了一跳准备往回跑时,我爸还拉着我说:勿惊勿惊,要抓好报人一支笔,这是文笙说的。
他好不要脸,还能轻轻松松,提到张文笙。
家里乃至门外大街上,今日都站满了人。夹道两旁,都有人伸长脖子等着候着,想看接新娘。
我爸仆役出去撒钱稞喜糖,然后着几百个兵,把当中道路清空隔开。持枪的士兵分列两旁,列队为我护住当中。我被我爸的人绑上红花推上了马,身前身后也有近百的步兵开道,不像是去接新妇,倒似打马出征,不抹平一两个地儿不带回头的。
人太多了,我骑在高高的骏马上,往四下里张望,看不到张文笙在哪,心里委实发慌。说是接亲,并不需要我长途跋涉跑到合肥去,两个新娘子就住在就在隔一条街暂租下的一座公馆,为图洋盘,花轿也没有搞,我爸给我准备了一辆崭新的马车,一车刚好把两个新娘子给盛回来。
待我领着马车、步队抵达公馆,方才下马,就有倪叔叔的副官、参谋前来迎接道贺,一人伸手扶我,道:请少帅下马。
声音好特么耳熟,我定睛一看,原来便是那何老三,贴了两撇八字胡,加之一双眼眯成了细缝,弄得我差点儿认不出来。
我看见他,知道是张文笙安排的,心中大喜,反捞住他的手:是你!
何老三明显是觉得我戏不大好,装不认识都装不像,对着我眉头鼻子一皱又瞬间硬拉扯开:姑爷,以后我们伺候您!
我领会到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领我去给丈人磕头。
走着我俩暗地里交个底,我伸一只手给他,想让他给我画个数,说说带了多少人马。空手招了半天,他靠过来抓住我手,给我怼回来了,小声道:别问了,都来了,没你爸爸的兵多。
我小声道:张副官怎么给你们讲的,记得了?
何老三道:记得了,夜明珠归他,黄货归我,大家拥戴少帅!
黄货我晓得,就是黄金。可是,他说的是什么黄金?我只知道今天大家一起抢时空定位器啊?
怎么又冒出来个黄金?
我是满腹狐疑,可惜人多耳杂,眼见着把我送到了倪叔叔的跟前,我也来不及问个明白。
事到如今,只能双膝落地,跪下磕头,把戏演完。
公馆这边的人簇拥我的两位新娘上了马车,就开始放炮放鞭,一时烟尘四起。
我守在马旁躲不开,只能拿袖子掩住口鼻,几个兵过来推我上马,笨手笨脚。马车夫看不下去了蹦下来帮忙,搀着我肘子在我的屁股上一托,就把我送上去了。
这人如此麻利,让我不禁低下头多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不要紧,险些让我惊得掉下马背。
原来我低头看去,就对上了马车夫——即张文笙的脸。
他几乎是没有太多装扮的,只戴了顶毡帽。也没有贴胡子,就是他本来的那张脸。不过毡帽略大,遮住了眉眼,稍稍能掩住半幅颜面。
我没想到他本来就跟着我驶马车来的,在我爸面前大摇大摆驾车而过,居然没被他揪下来毙了。
如今突然看到他,我是委实担心,大概脸上都露出了担心的神色。
这张文笙看见了,也不说话,只站在旁边挽着我坐骑的缰绳摆了摆手,教我也别要出声。
我的心突突跳着,连个马都骑不好了。回程夹道烟火,大家都在忙着躲炮仗,自然不会多注意到我的脸色。
马车上坐着我爸给我定的两房媳妇儿,可也坐着个张文笙……他竟就这样子要同我一道回去,面见我爸爸曹大帅了,真亏他想得出来。
当然,有新娘子看,谁还看马车夫?而且按照惯例,自然也要请驾车、抬轿的进去坐在下手喝杯喜酒的。他与何老三,都可以堂堂皇皇地进门吃酒,跟着凑份热闹,也离我爸更近,容易下手抢夺东西。
大约这就是他的主意。
今次我领回程的,除却我的新娘们,还有她们的嫁妆。金银财帛都有,甚至还有倪家军新购入的枪弹,也送来一些作礼,一齐装满了二十四口胡桃木大箱子,都用火红绸缎包裹,插着金花。
这一路浩浩荡荡,穿街过巷。到了我家宅院门口,炮竹声起,浓烟滚滚好似战场,我爸也确实搞了两队兵,在门口对天鸣枪摆谱。
张文笙跳下马车,没管着新娘子们,单抢了一步,双手抄住我,助我跳下马背。
我已经被炮仗震昏了,定了定神看见又是他,又吓一跳,道:你快躲好,莫被我爸爸看到!
张文笙笑道:怕什么呀,明媒正娶的,等下还要从中门进去。
话虽如此,他等我脚一着地就松了手。我见他往去招呼丫鬟婆子们接新娘时,路过倪家送亲的队伍,清清楚楚,冲着隐在当中的何老三,吹了一声鹧鸪哨。
土匪这套看家本事,他倒是随俗自便,竟在我被关禁闭的时节里,兀自全学会了。
他俩一应一和,反倒是我,不知这夺宝的计划细则到底如何。我寻思着,张文笙既然不与我细说,莫不是怕我在我爸面前露怯?
因为相信他,是到这节骨眼儿,我都没有生出分毫的犹豫。
这便牵起红绸,领着两个要做我太太的女子,往喜堂步去。
第143章 爱你爱他爱我,乍惊乍喜乍悲
十九、
原来以为拜完天地拜父母,是拜我爸跟我妈的灵位,孰料等我领着倪家两个妹子走到堂屋里,却看见我爸和陆小姐已经端坐在那里了。
陆书婕也穿了件喜服,只是略洋派,仍旧是她喜欢的高领、宽袖,绣花边的水裙。衣服的颜色虽然喜庆,她的首饰也明艳,却没有披盖头,也没有似小芳、小蕙那样,穿戴凤冠霞帔。
我看她作的已是开脸的打扮,实不知道她算是当了我妈还是没当。昨天一整夜,我被我爸拿麻绳拴在自己床上,就算天塌下来,我也只能被砸死在自己床上,自然不能晓得他们的事。
本来不关我事,可我打量上陆小姐的第一眼,就觉得刺疼得厉害。仿佛这个人是等我施救的,我到如今才明白,也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