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笙把我安然送回到自己的屋里、床上之后,我都还是一直在哭。我记得的白老板,不当是这么狼狈凄惨的。
搅和到我的事情里,是他倒霉的开始。对我来说,这一番起伏,许多经历,不过占据了人生几个月,对他来说,是一路从天上落到地狱里的许多年。
我拽着张文笙的衣袖,边哭边问:纵然我救他出来,他也看不到了,他这辈子都要瞎,我能怎么办啊?
张文笙爬上床来,一把把我揽在怀里,我感觉到,他将脸贴在我沾满了白老板污血的半边脸皮上,死死贴住。
然后他靠近我的耳畔,一字一字对我念出仿佛蛊惑一样的言语。
我听见他讲: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我们拿到定位器,我们可以穿越回去!靠穿越,改变结局,改变这一切事的结果!我们可以的!曹士越,你去过未来又回来,你知道的!穿越回去,改变一件小事,就能改变一切!
是的,他还是笃信。他没有失去过这种笃信。即便付出了他老师陈虞渊的一条命,他也还是,相信穿越能改变命运。
郎心如铁。
第140章 对面易春色,离心已万里
十六、
穿越这个事情真是个无底洞,一旦沾上此生都甩不脱。
其实我最初并不想穿的,我是被逼的。可现在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时时琢磨着怎么才能再穿越。
要怎样才能再穿越?要再穿越到什么时候、做下什么样的事,才能刚刚好把坏的事情变好、又不把好的事情变坏?
我曾经在光轮号的牢房里,搞不懂为什么眼前的那一个张文笙蓬头垢面、两眼通红。探望过白老板之后我根本都睡不着,眼泪顺着弄得脖子里湿了整夜。第二天揽镜自照,也是头发蓬乱,两眼哭到红肿。
总算能明白他了,无非都是意难平。
张文笙陪了我一宿,天亮时起身要走。我拉住他的手,问他:我爸有宝贝的消息如今放出去了吗?
张文笙道:按你说的,找了何老三,他盯着我看了半天,迟迟疑疑。事情还是应了。
我一想到何老三盯着张文笙看无非是听说他死了想,心里就突地一落。我瞧着张文笙,他现在固然疲倦,然而双颊泛着活色……何老三必然已听说过,张副官已死。
他是真个死过一次了——而且,若我不能顺利穿越去改变这些事,他还是得要这么死……
要是抢不到定位器,要是不能再穿越,事情就会这么走下去,我要做小芳、小蕙的亲老公,我要终身熬煎在这一桩又一桩的我悔愤当中。
我又问张文笙道:他没问你怎么没死?
张文笙笑道:在他们这类人看来,是能人就当有本事不死,真的束手就死,才是怪事。
他离开后,我爸果然派人唤我去吃早饭。他将娶新妻,约莫是重现柔情,连我这个近来被禁足的儿子都可以一时得赦,跟他们共进三餐,谈笑风生。
去吃饭就瞒不住我这张哭到浮肿的脸。还没上桌,走出院子我就遇到陆小姐,虽然还没过门,妈子婆子使唤丫头已经给攒了五个,她看到我头一句也是:少帅,你昨晚上哭过?
我尴尬得很,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便摇了摇头:不要叫少帅,过几日我还要叫你一声“妈”。
押着我的兵催促我们走动,她又垫着脚尖赶了两步追上来:不叫你少帅,难道要叫你“士越”?
我都被她逗乐了:陆小姐,您随意。等您过了门,我们可能不常见得着,并没有叫来叫去这么多麻烦。
这时我心里想的还是,如果事情办得成,到时候我特么就跟张文笙远走高飞了,人在哪朝哪代你们都不会晓得,还见面呢,还“士越”呢……
不料陆小姐听了我这话,也不生气,兀自追在我身后,柔声细语道:士越,我叫书婕,你也可以直接我的名字。
她莫名其妙的,我被少说十双眼睛盯着,岂止是隔墙有耳,完全是严丝合缝一举手一投足全给我钉死了。
完全不知如何作答,我只胡乱点点头就算混过去了。
等不多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我爸看到我的脸孔,第一句话竟也是:诶你昨晚上哭过?
我真的要憋不住了,心里愤懑愈盛,直接冲了他一句道:我念着白老板,心绪难平!
说中了我爸的心事,他两边腮帮子上的肉都合着抖了一下:都要做人家老公了,还想着那个唱戏的!瞅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他声音一大,我就不出声了。我们俩父子坐在一处,心不在一处,仆役上粥上菜,我们都不讲话。
冷不丁的,隔着我爸,那陆书婕陆小姐忽然启檀口、动念头,要来搅我家的混水,她掉转头,望着我的亲爹,来了这么一出。
她问:大帅,白老板是哪个?
我心里厌烦,直接抢答道:是我包的戏子,那是真绝色,您早晚也见见啊,妈!
她轻易不开口,难得给我爸个脸色,还被我给浪费了。我爸拿他穿着牛皮靴子的大脚,在那饭桌下,冲着我的小腿就是狠狠一脚。
我疼得直接趴下了,差点连脸都揣粥里去。
我爸看也不看我,就跟陆小姐叨叨。为了她,连雪茄都掐了,放软了调调,同她说道:士越就是有些小毛病,现在已经改了。后天黄道吉日,他自己做了人家姑娘的丈夫,也能独当一面了。到时候,我为他们置一别院,让他们三口人搬出去住!
这话虽来得突然,有点翻脸无情,老实说我也不是没有准备的。
我有张文笙帮忙,到时要一起抢了时空定位器逃走。更何况我心里觉得他不想见我这个儿子,那敢情好,我也不再想待在这个从千年之前苟活到如今的混世魔王老妖精身旁。
我爸爸杀的人太多了,就算两手洗得干净,尚有新人在抱,但凡我坐在他身边一天,我就好似被昨夜白老板身上那种脓血的腥臭萦绕掩埋着。曹钰曹大帅,作为他亲生的崽,如今我真的很怕他。
因此上,他这么陈情,我也不争辩,就像死猪在炕,随便他安排。
我肯干,我那另外四个妈仿佛顿时要失去靠山。即便我从未让她们靠得住过,至少,我爸只有我这么个只会抄经的傻儿子也是个妥妥的定心丸。
眼下老头子甚至想赶我出去自立门户,显然是要与陆小姐开枝散叶了。这粒药丸太猛,她们有点儿受不住了,又不能马上开腔在早饭桌上哭嚷——都是一腔的忧愤,终究憋得练成了神龙飞腿,二话不说,一人一条腿,都在那桌子下面,寻觅我的腿。
我刚被我爸踹过,又被她们反复地踹。这顿饭吃完,我的双腿已不知到底挨了多少下踹,又痛又重,站不起来。等人都散了,我还扶桌坐着。
热粥喝不下,徒留泪两行。
第141章 命里寻西风,蓬莱至今空
十七、
人家结婚哪怕是抢婚,都是抢新娘子。也见过地方小报新闻,提到徐州郡下某寨某村,有抢亲之事,人家新娘子抵死不从,被夫家捆成一团罩上盖头塞进花轿里抬走的。当时我看过也就看过了,既不唏嘘这个操作,也不心疼这位新娘。
直到老子新婚前夜,我爸让人端了麻绳过来,把我的腿脚拴上绳,给捆在床脚上。
卫兵捆完就撤了,过了不多会儿张文笙来到,我教他替我把绳子解了,让我睡踏实觉,他倒不肯了。
他说:就这麻绳能捆得住人吗,又不是七宝连环锁!这是你爸的疑兵计,拆了绳子,说明你有人帮扶,至少是你胆儿肥,不听他的。就得好好这么拴上一夜,明天早上你就哭唧唧看着你的爹,等他亲手来解这根“捆龙索”,他这心里可就安稳了。
想想也对,我就忍了。躺在那里,一条腿上拴着绳儿,绳儿不够长,腿没办法全塞进被内去,心里便还是磨不开。
我问:何老三知道是明天吗?
张文笙道:他省得的,明天跟着倪帅的亲朋混几个进来,还有一些线儿上的兄弟,都去九里山埋伏着,等这边炮仗一起,那边就炸营响应。乱了起来,好夺箱子。
我又问:那箱子现在在哪儿啊?
张文笙一巴掌按在我的脸上:别想啦,你爸现在贼多了,天天枕着那箱子睡觉。睡吧,成不成都在明天……
我还是有很多问题,至少有几百个无解的疑问。我拂开张文笙的手,扭头看他,看见他目光灼灼,一点困意都没有,只是望着帐顶,一时并不做声。
虽然我已经往来过千年,我在一千年的往返里纠缠寻觅过这个眼前的人,但是此刻,我还是闹不懂他心里所想。
你也可以就这么跑了的对吧……我闭上眼睛,小声对他讲,假装这只是我半梦半醒间的昏话。
我说,你现在跑了,不再找我,一定不管我们俩父子的事情,你就能活,对吧?你一定能活,去给别人当副官,甚至你自己这么本事,你自己当大帅也不是不可能,还有——这个半梦半醒的……时刻。我切实听到身旁的张文笙深吸了一口长气。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我要是不管你,你就真的要变成民国第一大恶人曹士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