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就知道,这情况何止是不太对,完全是要糟糕。
然后晚上吃酒时,他们便教那个佟小姐,坐在与我对席的位置、她爷爷的旁边。大家一起听听戏。
——似乎也不干什么。也就是听戏,吃酒。
席间,我爸很努力在跟人家佟家套近乎,因为对方是前清当的官,他已经效忠了袁大总统,各自履历方面,就实在没有话好讲。未免尴尬,连我八岁时死了妈的事都拿出来说。
老实讲,他再不说,我都要忘记了。
我八岁时国家出过一件大事,即签订了《辛丑条约》。同一年,我家出过一件大事,我的妈妈死了,我却死里逃生。
那是前清光绪二十七年。我爸爸说,那几年乱得很,外国人欺负我们很厉害,老毛子在北方杀人,占了东三省,逼前清割地。
他述说的时候,佟家老少不住点头。佟老爷爷说,光绪二十年是庚子年,国变骤起,老毛子为占东北,杀了许多人。北方人扶清灭洋,闹义和拳,拳民大师兄号称刀枪不入,是拿火药枪装药不装弹,吓唬洋人、糊弄百姓。如今的袁大总统当年做着山东巡抚,他就不吃拳民那一套,在他的地方上禁拳,但是孤掌难鸣。果然后来,洋人借镇压拳民,联合八国军队围攻北京。老佛爷与皇帝起驾西行,先去了山西,又去往西安。李中堂文忠公,不得不在割地条款上签字画押。
说到这里国恨蹉跎,辣摸硬朗的老人家也不禁一声叹息,开始咳嗽。他的孙女绍缨,连忙给他抚胸捶背。
我则茫茫然坐着,做不了什么,此时也不敢多看她几眼,只偶尔听见她细声细气地安慰爷爷。
我爸这会儿也不需要我献殷勤,手拿着雪茄敲敲桌沿,说起我家。
帝后西巡,归来时急召新军近卫,我爸亦在其中,从此调任京畿卫戍。这一年年末,他亲自回了趟江西越王山,为接我们母子进京。在山里头,十二月份,马车行走在冰雪上,忽然失控栽下山梁。车上几个人全部断气,也包括我。
我爸说,他度气给我,拼命抢救,我才从死了又活过来。
他说:我儿士越,是死过一次的人,我的婆娘把他搂在怀里,自己摔得头壳都碎了,也不叫他落着地。他闭过了气,是我老曹一定要给他拽回来。他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他在人家酒席桌上,絮絮叨叨反复说这些,我听得有点烦。主要是我不想听我妈死掉的事。
我早就没妈了,我爸却并非因此就没有老婆。实际上他有四个妾,平时住在别院多与我没什么往来,互相当作不存在。其中两个最年轻的,跟我年纪都差不多,我一样得叫姨娘。
我心里想,你把我提溜回一条命来,就为了让我现在看着你变老糊涂罢了。我这旁边就坐着一头狼,明明你爱他比爱你死里逃生的亲儿还多些。你是真糊涂,我可心疼你,我都懒得说。
我正胡思乱想着,大约是脸色并不好看,也可能是身体发了寒劲,有点持不稳。忽然冷不丁,感觉到后心一阵暖。
温度很熨贴,而且靠上来怪有力的,扶着我的背脊,不叫我继续发抖。
本来以为是我爸,心里小感动了一下下。一想方向不对啊,是从另一边来的。
我猛一扭头,正对上穿越来的那个张文笙,近在咫尺的一张大脸。
我还没哭,也没有多大的表示,这个坏人倒是爱听故事。只见他眼眶子发红,演得很像那么回事。
第8章 注定听不得的白蛇传
五、
本来挺好的一顿饭,大家一会儿国难当头,一会儿家门不幸,酒吃到嘴里都发苦。
于是佟老爷招呼着先听戏。
其实我有阵子没听戏了,因为一听戏就会想起白老板。
白老板原是在本地唱白娘子的一个男旦。唱得高不高不好说,他长得是马大人高。高也没有用,他还是让张文笙给算计了,施个妖法用一枚妖球,名曰“时空定位器”——送去穿越辽。
现在人都不知身在何处。
一想起白老板,我就忍不住要看看张文笙。可这事很瘆人:但凡我抬眼瞧他,他从来都是“恰恰好在瞧我”,光这点就特别让我害怕。
不怕别的,怕他动了念,把我爸,或者干脆把我,送去穿越。
为了治好这个毛病,我已经不听戏了。
这边厢倒好,佟家哪壶不开提哪壶,不但找了人来唱戏,还是唱的全本白蛇传。
我爸看着本儿就笑了,说还是不了吧,这么大好的日子,为什么不听“豪杰店”。女英雄配男豪杰,拉得开铁臂铜胎宝雕弓的,才是爹亲娘欢喜的闺女意中人。
我同意!但是他们今天请的班底,只会唱白蛇传。
……那好吧,那就勉强听听白蛇传吧——结果这个新的白素贞才刚盗得仙草,宝剑一亮,一声长啸,招呼了几个龙套、杂工一起,翻下台子掏枪拔刀,就奔我们来。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反正这么杀奔而来的,都是要搞死我的爸爸就是了。
后来我也问过,我问说,为什么一定要弄死我爸?虽然目前在徐州他是大帅他最帅,弄死了他的人,自己也不一定就能当大帅啊?
我的秘书沈蔚仁说:唉,你爸就是这棋盘上的帅,把他拿掉了,整盘棋都要重新码重新洗。那大家当小棋子儿的不就都有机会了吗?
这次的刺客不止一人,功夫也好,来得也快。一时席间猝不及防,绝大多数人都没动。唯独我爸,可能惯了戎马,他刷地就蹦起来闪旁边去了。
张文笙按位置本来应该挡在我身前,我一晃眼,他也变不见。
我爸的几个卫队士兵,也很快,拔枪就干,砰砰砰几声,放倒几个龙套汉,多少有点遮拦作用。
只拦不住那一个为首的,眼睁睁看着他一口气冲到重围当中。
这个时候我慌得很,随身的手枪还没掏得出来。
那刺客抓起佟老爷子一个姨太太的猫,扔向我,阻我拔枪……
诶,我下意识一伸手,竟给接住了。
还没缓过劲儿来,他又不知扯了哪个太太姨娘的狗,又是扔向我。
有没有搞错!我的爸爸你们的目标,已经躲到大老远去了,能不能不要总是砸我!
我这心里也才来的及闪过这么一小句抱怨,这人就到了眼前。
口中叫嚣着:今天纵然杀不了曹钰,也先杀了他这个孽种!
枪离得是真近,他使的是一把左轮手枪,撞锤拨开,冰凉的枪口,已然虚贴上了我的鼻尖。
不过电光火石,比扣击板机还快,一个人突然蹿近,一只手从这人眼前探来,一把捉住刺客握枪的手,一根指头直卡在拉下的装锤与撞针之间的缝隙里,直接叫他开不成这一枪。
——是张文笙!
他的另一只手来得也快,竟然是抓住手枪的套管,一拨卡件,继而手掌一震,居然将转轮推了出来。那刺客还没来得及抽手,这张副官已然将他的手臂向上反折。
只听得一声惨叫,他的小臂被生生折断了,手里这枪,连子弹都被张文笙悉数倒出,六发子弹统统甩在我脚边。
他在这刺客肚子上补了一膝盖,把人撞晕。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回头来看看我。
他看看我,我也看看他。他问我:少帅,没伤着?
我向他举起了怀里的猫:都没伤着……
第9章 年轻人跟年轻人的事情
六、
我爸排场大,此番作客,带的兵并不少,刺客被放倒后,他们全部“及时出现”,皮鞋底砸着青石砖的地板,噼里啪啦下了一阵急雨仿佛。拿人的拿人,问安的问安,个个都不闲着,每个人都有事儿干。
出了这么大的漏子,佟家人都吓跪了。
是真跪了,全家老少,这回还加上佣人仆妇,几大排的人,齐刷刷低头跪在我们父子俩面前,跟刚进门时相比阵仗只大不小。
佟老爷子的腰杆这会儿可就不大挺了,也由他孙女搀着要跪,让我爸给拦住了。我爸特别损,双手扶着老头子,就做做样子,愣不使劲,既不把人往起拽,又不把人往下摁。
他是故意让人家老汉屈着腿悬着劲吃着这份难受——因为觉得火候熟了,他要跟人家谈条件。
佟老爷子屈着腿抖着手说:军门,此事是老夫失察,与我一家老小无干。
我在旁边撇嘴,心说大清已经亡了,怎么还“军门”、“军门”地叫,果然是前清遗老。
我爸并不在意,假扶着他笑道:国老说什么见外的话,这铜山县说大不大,可总有些人不服曹某的管辖,要安排到我的面前来领死——焉知晓我曹某愣是杀不死!哎,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哪,您可别累着,也别让绍缨跟着担不是呀。
说了一堆没用的,他还是不叫人家全家人站起来。
佟老爷子眼珠一转,老腰杆儿又自己挺直了。他把他孙女绍缨搀着他的那只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捋下来,攥在手心里,牵着她,一闷头往旁边划拉了两步,就把个佟绍缨拉到我的跟前来。
这老头,行云流水一顺溜,一手抓着他孙女的手,一手抓起我的一只手,硬是把我俩的手凑着握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