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急问他:可是笙哥他还不认识我——他没有答我,他甚至都没有转身去看那深井。我最后看到他,是他手拉着栏杆一跃,稳稳坐在上面。
凌海洋的声音在栈桥一侧炸响:老陈,你别乱来!
陈虞渊向他的方向上望了一眼。他扭回头来,突然冲我眨了眨眼睛,笑道:所有把爱情小说结局搞成悲剧的作者,都该吊死。
然后他就一仰而下。像他做所有的事情那样,这一次也是一样,他主意已定,绝没有任何的犹豫。
他跳下去以后,我其实没有数到十,就启动了定位器。
因为凌海洋和他的人已经跑近了,我老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被他们抓住。我很害怕,慌乱之中,只能想到一件事,就是启动定位器。
穿越发生的同时,井里正有巨大的火浪漫溢上来。我已经觉得到震动开始,看得见灼红的光……那一刻我莫名想到:原来传说不对。
原来夸父还是能够追得到太阳的。
只是毋论追得到或追不到,他都难逃一死。
第124章 堪留恋处,轮回仓猝
三十三、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根本是在做梦。穿越的经历对我来说就是一场漫长的噩梦,魇住来很久,如何都醒不过来。
但做梦这事吧,有时候不听人心的安排,越是不想醒来,越是猝不及防醒来。
我是一睁眼就醒来,梦如云烟散,半点不留痕。
眼睛一睁,人没有办法移动,夜风寒冻,我趴在某处草丛。
鼻翼间弥漫着揉出汁液的青草味道,仿佛是在哪里受用过的,只是隔了前世今生千儿八百年,我记不起了。
我的双手,插在冰凉的泥土衰草当中,被风吹了很久,才渐渐有知觉,足以撑住身体起立。
刚撑起来,我抬起头来,即看到无数马灯与火把,灯火通明通亮,在裹着霜意的秋风里瑟瑟抖动。
这些灯火,在荒山莽野间,赫然勾勒出整个大营的轮廓。
这是九里山。我的梦醒了,我回来了。
一时间我真的疑惑,我是离开过吗?还是在回营途中,因为睡着了坠马,坐下一整个延绵千年的噩梦?
但我看自己的手,看自己的身上,我还套着光轮号中心实验室的工作服。那个傻兮兮的“短期实习”贴牌,就在我的胸前。我的裤子口袋里,还藏着一个多出来的时空定位器,它安安静静,膈得我大腿生疼。
难道这一切不是梦,乃是真?
我站起来,沿着大路,一步一挪,往大营里走去。门口站岗的兵,举了一排枪冲上来拦我,看到我的脸,他们都愣住了,迟疑片时,齐刷刷放下枪来给我敬礼:少帅!
有一个大着胆子道:我还以为您在营里……
我问:你说什么?
他啪地一个立正,道:少帅,两个钟头前大帅就找您来了!大家都以为您早就在营里了。
我想起张文笙。他们接受张文笙是营务处长也有好几个月了,所以我,试探着又了一句:知道张文笙张营处在哪里吗?
那个兵又一愣,看我的态度坚决,又不像是会多解释的模样,终于还是结结巴巴道:在、在那里头。
他指了一下,是一座离营门较近的帐篷。
我点点头,想背起双手来,还是慢吞吞走得很费力,总之是一步步向它挪。
在我的身后,几个兵议论着:赶紧去告诉一营长!快去通知大帅!少帅本来不是在……怎么现在在外面?
他们嘀嘀咕咕,以为我听不明白。
我听得明白,只是不大想要明白。
我走得很慢,风刮着我背上的伤口,伤口又干又疼。这些伤还是在实验室机房的井道里蹭出来的。
又或者……我没去过什么光轮号,这些伤是我坠马造成的,这身奇怪衣裳,是我随意换上的,我只是摔坏了脑袋?
我不知道。
我只是向士兵们告诉我的,有张文笙在的帐篷走去。
一路有兵、有马、有我认识不认识的人来来去去,有人叫我,我偏不理。
终于,我行到了,到了这个怪梦的终点,那座军帐前。
我撩起加重加厚的帘帐,朝里面看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双脚。
脚夹在行军床床板与白色的布单中间。人嘛,是躺在床板上的。
白布盖得敷衍,有一侧近乎坠到了地面上。
……虽然还没看到他的脸,我也隐约明白,我回来得迟了,想是没有必要,出声喊他了。
我的腿还是没力,心里着急,也只能慢吞吞地挪过去……我走到近旁,捞起快要落地的被单,轻轻将它揭开。
一般会认为张文笙中了七枪,死相难看。其实他不过是躺着,衣服上有些破碎的缺口,很小。
血块是大片的,已经呈现黑褐色,在抖动的灯光里看,几乎全是黑色,跟深色的军服混在一处,并不显。
我回来得迟了,它们都已凝结成了咸腥的硬块。
这时,营帐外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而且很响亮,可见是紧急列队的意思。
我猜是我爸已经察知我在这里,他的标下们一如既往,列队相迎。我没理他们,我还有时间……
于是伸出手去,摸了摸张文笙冰凉的脸。
他的脸好干净,这时跟我在府中院子里头一回见他,面貌上没有区别。贴着头皮漆黑的短毛整整齐齐,他长得端正,轮廓柔和、眉目冷清。
人已死透了,惨白如纸的嘴角还是微微上翘,带一点笑。这是他天生天赐的面相,嘴似一枚菱角。
我记得他有双英雄目,如今紧闭不能睁,再也看不到他两点寒星一样的眼珠。可是眉毛仍是疏淡的,淡眉薄命,说的就是他了。
我扑在他的胸前,双手扶着他的身体,该是要哭的,只是我憋到这时,哭得太多,已没有眼泪可以一用。
我在这没有出口的憋闷中,陡然间触摸到他藏在心口位置的一件东西。
就放在他左胸的口袋里,我摸到时,已大致感觉到了形状和大小。
太熟悉了……让我害怕极了。
我打开那个衣袋,拿出那物儿来。
差不多是同时,我爸爸已经挑开帘子进到这里来,在喊我的名字。
好遥远啊,我爸的声音隔着好多重山、好多年的路……我听不清楚。
我把手心小心翼翼地摊开,好把张文笙深藏的那件小物,看个清楚。
在我的手心里,是一个很久很久的金壳怀表。
当然,早已经坏了,而且,好像也浸过水,没有清理干净,它有很多锈渍了。它的中心,嵌着一粒子弹。子弹已经锈了些,毕竟,这东西,其实已有近千年那么老……
张文笙的表,挨了一枪,被我要走了。我说要帮他修的,我没来得及。
我拿走的表,给张文笙了。是那个疯子一样的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做事凶悍。他有一身的胆,跟明知是未来皇帝的人对面言欢,也面不改色,不卑不亢。
临别时候,他要了我身上这只表走,对我说:如果我遇到的他,身上有这么一块既吃过子弹、又浸过湖水的怀表,就该认出他了。
对了,我曹士越,我记得的,眼前这个,就是张文笙本人了。
陈虞渊拿命换回来的人,我在一场又一场的穿越中,总时惦念的人,就死在这里了。他早就死在我出发的地方了。
……原来如此!
我的爸爸来了。
我爸气势汹汹,从身后抱住我,抓着我。我被他勒在怀里,知道他在喊我。
然而我觉得很累,我没有力气与我爸打交道,我就是很累。
我攥着这只坏了的旧表,像如攥住了我曾经触摸过,又不经意放掉了的时间和机会。
就这样,我很累,我睡着了。
我闭着眼睛,是真的,没了感觉。
这应该就是,我睡着了。
第六部
第125章 穿越回来当少帅是什么体验
一、
本人,曹士越,世人皆知,乃是江苏督军曹钰曹大帅的儿子。
最近多一个字,入冬以来,报章杂志,比较喜欢写我,是江苏督军曹钰曹大帅的“疯儿子”。
怎么疯的?说法很多。
一说是本来就疯,我爸是大帅,我虽然没有他帅,毕竟是他唯一的亲儿子,从小到大,按照惯例来讲,当然是备受宠爱,一直宠坏。
杂志里说我,是八岁就会打枪,会打枪就开始杀人。若说到我杀掉的人的名字,扯一张印好的犯由单,全着正反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都写不完。
坏,那当然是坏。动不动就举枪突突,一个不顺眼,见谁突突谁。连我未婚妻子的爷爷,也死于我手:犯了点儿事儿,连衙门都没有送,被直接突突掉了。
这还不够疯吗?
当然也有其他的说法,有不同这样的掌故。
说我会疯是因为迷上一个北方来的伶人,遭我爸爸棒打鸳鸯。
这个北伶,是个男旦。据说很妙的,并非是娇滴滴的可人儿,倒是匹大洋马。
唱得好不好,这个不知道,可是唱的不是一般的戏,唱的是妖精戏——专擅白蛇传,肥白袅娜,他做的唱的,不是凡人,乃是那迷惑情郎的蛇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