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笙疲惫得很,他揉了揉眼睛,问我:存储器?凌局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我小声告诉他:他让我按这个里面的文件改掉陈教授的校正参数。
张文笙被这句话一下子炸醒了。他赶紧蹦起来,从我手里接过这小东西。
凌局到底想搞什么……?他喃喃着,把那东西捻在手里,翻来倒去地看,他为什么要给你个存储器。
他不想让这次实验成功,我实话实说。
实验如果不成功,造不出新的定位器来,我可能就没有办法回到家中。想到这一点,我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蹲下身去,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眼睛又酸又涩,只差一点点,我就要哭出声来。
张文笙探过一只手揽住我的背拍了拍:你不要怕,你可以不用帮他做。这事是犯法的。
我说:他说我不帮他做,就让我离开这里。
张文笙翻了个毫无掩饰的白眼:离开这里又怎样,这里也不过是个无情无义的地方。在我看来,教授是这里唯一的好人,他唯一的问题就是对谁都好。眼下老凌都想害他,他还不知道。
他根本不明白,凌海洋若真的盯上我,我的麻烦绝不只是不能继续待在光轮号上……万一他发现我是穿越来的,他一定又会找人来抓走我。
我再也忍不住,就算眼泪释不出去,我也要哭。我哽咽道:我怕得很!我不想被凌局盯上!凌局说让实验不成功,是为了教授好……
张文笙道:哪有这种话!这个实验是教授毕生的心血,他这就是背后捅刀!
我哭道:那我们要怎么办?要告诉教授吗?
张文笙想了想,道:这样吧,你把存储器给我,我来弄。我有办法让凌局私底下查数据的时候,看上去像是已经改过了,实际上并没有按他要求的改。
我是见识过他的本事的,也知道他有胆有识,非常敢做,这一刻没有丝毫怀疑,就点了点头,交托给他。
张文笙于是重又盘膝坐下,他全无犹豫,便将凌海洋给的小玩意儿插在他的镜子一侧。
此时没来由的,他的心情颇好,又伸手拉我一把,示意我与他并肩坐地。
我一边坐下,心里还在想着这个事,忍不住又问他一次,说:我真的不用把这事告诉教授?
张文笙斩钉截铁道:不要!你也不想看他难过对吧?
我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事情办不好,就不是他心情难不难过的问题,是我自己要完蛋。我在这里孤身一人,完蛋就是真完蛋。我完蛋在这里,还没有回去娶妻生女。若我没有娶妻生女,我没个闺女给我生外孙,没我们子子孙孙一脉相承,你这陈教授也不会有啊!你这实验完全就没人做啦……
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感到肩头一重。原来是张文笙很亲热地,揽住了我的肩膀。
我要谢谢你……他时常布满愁容的脸上散发着快活的光彩,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到了这里来,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走好下一步。
我说:你是应该谢谢我,但其实我也要谢谢你啊。都是大恩不言谢,以后不要这么客气了。
张文笙攘了我一把,隔着面罩拍拍我的头:你这人真有意思,瞎说什么大实话。
第112章 存亡不待未知梦,交臂此时几凉薄
二十二、
陈虞渊讲座回来就告诉我,一切已经搞定,数据一一通过验证,且已尽皆上传,实验时间暂定在三天后。
我说怎么这么快啊?
他说:以防夜长梦多老凌发现你的存在啊。
他一提到凌海洋我就心虚,委实不大敢同他讲这一天之间发生的事。他问我有没有离开过房间,我只推说没有,反正像我这样的“短期实习”满船都是,大家把头一蒙,谁都不会注意谁。
我原以为,事情不会那么快,我还有时间,还能跟张文笙再多说几次话,好好参详参详过去未来,眼看着此事也不大有机会了。
陈虞渊既然筹备实验,就不再离开光轮号。我更是被他带在身边,不离寸步,没办法溜去找张文笙说话。
我不高兴,这份不高兴不乐意,便从心里一直摆到了脸上,摆上了台面。
陈虞渊说:太老爷,你不要一脸不情愿,等你回去以后,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还有三天做实验,相当于还有三天咱俩就生离死别,难为你,能不能赏给我一副好脸?
我说:不能。
陈虞渊笑笑:没关系,最多以后你再也看不见我。我要看你,可以去看佟女士的著作,有一些插图,何况我还收藏有你的结婚照片。
我怒道:你怎么不说还可以去坟头给祖宗烧钱烧纸烧高香?记得带猪头。
陈虞渊道:你这种恶人混蛋还能有坟?早被愤怒的人民群众给扒了。
我:……
这三天陈教授除却偶尔与我交谈,大部分时间,都忙到飞起,正所谓肉眼可见的屁股冒烟,连吃饭都是扒两口就算完,走路都是半小跑,跟急行军也似。
说是要与我惜别,其实连体己话都很少说。有一顿中饭,送到办公室已经凉了,他照样痛嚼大啖,我吃了一口就觉得冷了的肉和蛋奶腥味重得很,完全无法下咽。
我问他:你这么多年,难道都过这样的生活?
他抬头看我,一脸茫然,已是无声反驳,大致是“不过这样生活,要过哪样生活?”我是无话可说。
两天之间,我有见到张文笙两面。
陈虞渊回来之后,因要抓紧实验准备,人手不够,解了张文笙的禁,嘱他帮忙。他便每日一次,来递文件,都是做好报告之类。看到我坐在老师旁边,他也不搭理,就当之前勾肩搭背的密谋全部没有过。
我心有不甘,总在旁边弄些声响出来,想要他注意到我,能发现面罩下面的我是我,是给他存储器,带他进机房的人。
但他老张,并不在意,尽在教授面前做好弟子。他是几乎不转脸看我的,仿佛我不存在,就是衣服架子一个空壳在座。
第二日他走以后,陈虞渊特地与我说道:做实验的当天,文笙会做我的助手。
我说:那你之前罚他,不给他进实验室,这件事就算了?
陈虞渊道:本来也没想真的惩罚他,我做老师的,感到学生钻牛角尖,不能不给他一点警告。
我问:你仍然信他?
陈虞渊道:既然信一个人就要尽信,人言即信,这才叫信。
我想了想,还是心虚,又问:那若我也出点什么事,你信不信我?
陈虞渊大笑:哪个敢信你民国第一大恶人曹士越?疯了么不是……
我:……
他笑了几声,忽然敛住声,一扯我道:我有没有教你提醒我给你一样东西做纪念?
我恹恹道:你就没跟我说过几句话。什么宝贝?尽管拿出来吧,也没几天了,往后你便只能隔空拜我。
陈虞渊从来都是不耽搁不犹豫的人,他是说干就干,当即站起来,拽起我,一道回宿处去。
他在卧室墙壁放照片的抽屉里翻找出一个绒布包,绒布包里还是绒布包……如此包粽子也似,包好几层。我目不转睛,就瞪着他,看他到底要拿出一个什么东西来,值得纳给老祖宗上供。
他从最后一层几乎已经碎烂掉的绒布包里,掏出一个暗淡无光的玩意儿,在手心里还掂了掂,才递了给我。
家里流传下来的,说是太老爷你的爱物。他说。
我只掸了一眼他递过来的那个东西,登时浑身都起了寒栗。
我喃喃说这不是我的东西。
陈虞渊道:据说你下葬时想带着来的,家里人恨你,便不放进棺材。这一次回去,还给你好好带走了。
我往后退了一步,想躲着那个东西。我说:这个真的不是我的。
我说,这是我早就送了人的,它不应该……它不应该到我死还在我手上的。
陈虞渊将手微松,那东西拖着一根链条垂坠下来,摇摇摆摆,如一个钟摆。只是已经损坏,它的心脏上插着一个生锈的弹头,早就死透,不能再履行它的工作了。
它是我送过张文笙这个人两次的怀表,一眼看锈迹斑斑,连金壳都爬了浊污,就好像是被枪弹打过以后,又在冷水中浸透。
再度过许多年,再换过许多手。它的伤口咧着嘴,像是在嘲笑我。
第113章 我记得我们的一切
二十三、
陈虞渊自然并不知道我跟这枚金怀表的诸般掌故,但他是极聪明的人,看到我的脸色与态度变化,立刻能意识到有问题。
他当即把表收起来,扶我在床上坐下,自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密切盯住我。他是又停了一刻,等我气息都顺了才开始问话。我心中有数,颇感激他。
陈虞渊问我:这块表是怎么来的?
我心绪不宁,遂反问他:佟绍缨那本奇书里没有写么?
陈虞渊道:没有提过什么怀表,这是我们家的东西,如此细枝末节的事情,她不能知道吧?
我的心中又是突地一跳……佟家妹子即樱子小姐,确实不知道怀表的事。我送赠张文笙怀表的那晚,她还没有抵达兵营……我在小祥村悬崖底下,让张文笙拿走怀表的时候,她根本不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