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眨眼睛,可能是想挤出点逗乐的俏皮表情,缓和一下我俩之间紧张的空气。但这根本办不到,他的脸上很难做出轻松潇洒的样子,他一走进我,我就能觉到周边空气变冷,连带着我的身上心里,都平添了些许坠重。
张文笙眨眼挤眼,与我道:你是不是想讨好教授,把短修变长驻?
我说没这事,我恨不得明天就回家去。
我说的是实话。
我瞪着他的脸,又道:我恨不得明天连你都一起拖回家,这地方我早就呆不下去了。
张文笙徐徐摇头,不以为意。他满心只想我帮他去实验室开道,我说什么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当然是不以为意的。
我们如往常一样离开宿处,穿过走廊与餐厅,直奔我玄外孙的实验室去。有陈虞渊给我的这身“皮”开道,一切顺畅无阻,没有一道门是打不开的。
也是鬼使神差,我们一直走到机房门前都没遇到什么故障,偏偏就在路过陈虞渊的办公室,眼看走进机房那个当儿,我俩都听见了身后传来一连串打招呼的声音,特别是茱莉亚的一声,脆生生那么嫩活,我想不注意都不行。
她清清爽爽地,在与办公室一墙之隔的位置,高叫道:凌局好!
我打了个寒战。
我一扭头,看见张文笙也是一脸恶寒表情。他没甚废话,开口就道:被他看见我就死了,马上会把我遣送走。
我想也没想,立刻应道:我替你挡着。
在我熟悉的这一张属于他的脸上,对着我,是头一次露出嘉许钦慕之色。此前从来没有过……
真的从来没有过!
无论是哪一个张文笙,都不曾用这种钦慕的眼神看着我。这不禁让我微微自得。
然而细一想,他看的也不是我曹士越,他看的就是一套白无常鬼似的工作服罢了,换个人套进来他也会当成是我……这又让我霎那间心灰意冷,沮丧极了。
我说:我去挡他的话,你躲在哪?
张文笙一言不发,戴起了面罩。
我一跌足,喃喃道:我真是傻了,不看牌子的话,大家都是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儿了,哪分得谁是谁。
张文笙在面罩里藏着,轻声发出一点短促的笑:你是傻了,看不见脸,还听不出声音吗?拿你的声音来说吧,我已经记得了,回头你咳嗽一声我都能分出来。
我想起他回到光轮号那天,他躲在房间,伤心欲绝,一个劲儿虐待自己。他至今也没听出那天给他送东西的人是我来着。
想到这里,我只能摇摇头,夹枪带棒地刮了他一句道:你就吹吧,你分不出来。
第110章 空有寸心思会面,恨无单酌遣相邀
二十、
反穿越联合执法局局长凌海洋拥有光轮号上的最高权限,在这座幽藏着“太阳”的天宫里,他似个昊天金阙的无上至尊,连小范围内的生杀予夺都能关起门来自判自裁之,更何况在自己的地盘上晃荡晃荡。
所以我堵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自顾自晃荡进了陈虞渊的办公室,并且手脚不稳,开始动起人家陈教授的私人物件来了。
门一打开,我就看见他站在桌前翻陈虞渊的抽屉。原本想要也要似茱莉亚那样,对他客气客气,全个礼数,但他这样矜贵的身份,居然一进门就翻我玄外孙的抽屉,这教我如何能忍?
我冲进去,他翻得太恣意,竟没有看见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就在他的近旁,一巴掌拍上了桌,给他来了一声震。
饶是凌海洋,都也有被我拍桌惊到的时候,我觉得我至少应该得意一下。
凌海洋本来手里抄了一样东西,因为我这一下拍桌,东西坠地,像是个轱辘一样,就地滚了老远。
他撵了两步,没追上,忽然想到什么,停下来扭头看我。
这人自己规定了大家要穿工作服,到头来他在实验室里巡视,完全没有表率的意思,他穿得一身笔挺的军装制服,形制与我爸爸的军装有些相似,让我感觉愈加不爽。
他看看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弄得我都紧张到手心出汗,正待要怂,他却开口了:同学,你有权限进这里?
我一哆嗦,咬牙梗住脖子给他杠了回去:我只有权限进这里!我来是帮老师做事,而且,我进这里不会翻老师东西!
凌海洋一乐:嘿,你这小孩儿忒有意思,怎么还怼起我来了。老陈跟我的关系还有什么可说?
他的东西我看看又怎么了?
他指着地上滚出去那玩意儿,索性开口使唤我,态度傲慢:去,替我捡回来。
我没奈何,紧了两步捡起那个圆不溜秋的小东西,一掸眼发现是个跟时空定位器差不多的水晶球,中间也有一道缝——只是打手许多,可能真就只是个水晶磨成的球。
我心里疑惑,当然闹不住叫出了声:咦这好像是个……
凌海洋弯腰一把把那水晶球捞了回去:怎么大惊小怪的?这当然是个立体投影相框。
我猛回头,看见他抓着那个球型相框,也是在手心里一旋,那水晶球也是弹开了发出光芒来。
这光是纯白色的,非常淡雅。与定位器不太相同的是,它的光集中在球心,形成一道与球径等宽的光束。光束当中,依稀能看得到非常年轻的凌海洋伸展双臂,好像一只懒猫仿佛趴在更加年轻的陈虞渊背上。陈教授可能正驮着凌局长,但这仿若真人雕塑般的小相,只得上半身可以看,不能晓得他们是在哪里,怎么弄的。
他俩关系亲密,是多年好友,这我早已知道。只是还有一桩,我觉得诡异的事项,我兀自摆在心里头想。
我心里想:这个东西长得好像时空定位器噢。
凌海洋开口道:怎么样,这个小东西长得很像时空定位器吧?
我没出声,在心里骂了一句粗口。想不到我不戴面罩的时候,常被人猜到心思,如今戴着面罩了,还是会被人猜到想法,直接答话。
凌海洋把它放在桌上,自己则在陈虞渊的位子上坐了,人往椅背上一倒,浑身上下都透着懒洋洋的得意。
老陈参照我送他的这个小东西,设计了定位器的外壳。他不承认,但我知道,这是真的。
——他说。
我看着他,心里还是在想,这人该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凌海洋半躺在陈虞渊的椅子上,双手枕在自己脑后,仿佛就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一直好像一座冰山……我完全难以想象这种铁石心肠的人,会有如此放松、柔和的时刻。
他漫不经心问我:你会改校正参数吗,小家伙?会的话,我给你几个参数,方便时,你进去机房帮我改掉。
我愣住了:凌局,您说什么?
凌海洋道:你能进老陈办公室,也有权限进机房。你是临时工,只能待一个周,参观参观,下个周就得走,你去替我改几个数据,你得想办法去给我改。不然我马上就让你滚回地上去,永远都没有机会干这行。你去做,他绝对想不到。我会给你好处的。
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感觉他不清醒,可能是刚巧抽了大烟,也可能是早起喝多了酒。
所以我问他:凌局,您喝酒了?
凌海洋用鼻孔喷出一声笑:你不懂——如果实验马上就成功,老陈的工作就完成了。他下半生,可能会离开光轮号。这样你也没有机会跟着他学习,我也不能经常看到他了。只要改几个参数,他还要再测几年。我们都能留住他,这样不好吗?
他倒在椅子上,咧开嘴角,露出雪白的牙尖:他一旦研究成功,就会做犯法的事。他要是非法穿越了,我就得抓他。他么,他老婆死了,他不甘心,他想非法穿越回去把她救活,才会拼命做出这个新一代的时空定位器……要不然呢?我懂。
他说,老陈不晓得,我都是为他好。
第111章 都是大恩不言谢
二十一、
我拿着凌海洋给的东西,一刻也不敢停留,一头冲出办公室,往机房去。
之前张文笙被我领进机房里藏着了,现在我头一桩事情,就是去找他。
我进到机房内,转过成排的大棺材,就看见张文笙盘腿席地而坐,数条细线从他面前的棺材里延伸而出,连缀在他手中一面方镜上。
他的手指正在方镜上飞快地起落、滑动。以前我没怎么细看过他的手,此时光线昏暗,忽然能看见他纤长指节的末梢,指甲上闪动着的、亮亮的一弯微小弧光。我心里一阵乱颤,想起这手在土匪窝里险些不保,是我俩你唱我答,连赌带懵才逃出来。
我们原来一道经过那么多事……所以现在我人在这里。冥冥之中,岂非天意安排?
我向他走过去,摊开手心:笙哥,凌海洋给了我这个。
张文笙转过头来,照在他脸孔上光颤颤巍巍的。随着他缓慢的移动,那光也跟着转动,最终勾勒出他脸的大半个轮廓。
他过于专注于他的事情了,我看他眼神都是木木的,好像还在出神。
我向他伸出胳膊摊开手心,教他看凌海洋给我的东西。
那是一个金属小件,指甲盖大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