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必定相见的人
十、
土匪突然绑我,我又不是死的,当然有叫嚷救命。
不知是不是因为一时在此地叫嚷的人太多,枪声又太大,我叫得喉咙都破了,火辣辣地生疼,却没有人立即赶来救我。
一条汉子夹起我就走,另一个不知在做什么。我只觉自己被人挟持着飞跑,一路都有苞米秆子抽在我的面门上,痛得要死。任凭我叫,这人就是拼命往前跑。
耳边沙拉作响,听着就是一直往苞米地深处潜行。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好像依稀还能听得见七营长扯着嗓门呼喊着找我。
我运足了一口气,打算喊大点声,让七营长能找到我。正吸气,就听见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人对另一个说道:这肥猪一直蹬腿儿,我拉不动了,能叫他勿要踢勿要叫吗?
听到这话,我就觉得事情不好,更是拼命挣扎。果然这一口气还没舒缓开,后脑勺上就传来一下疼痛,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这是人醒了,还是魂醒了啊?
因为脑袋里好像蒙着一团雾,想什么都觉得头皮如针刺一般疼,导致我不是很能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以为我已经被土匪给剁了,马上一合身起来,就是一道青烟,渺渺茫茫直奔那个那个……那个……
封神台啥的。
所以我嗷呜叫唤着,一合身折起来,然后后脑勺像依然还插着一把刀,疼得我又嗷呜一声躺平回去了。
旁边哗啦哗啦传来阵阵水声,有个依稀很熟悉的声音叫着我:少帅!少帅!
因为头疼,辨不出是谁,我躺着翻都翻不动,疼得眼泪呼呼地淌,鼻子都塞得很难受。我喊了两声妈,想起我早没妈了,这个没用;又喊了两声爸,觉得我爸可能靠不住。
本来我只是疼哭,这个时候越想越心苦,我便哭出了声,抬起自己也不确定到底还在不在的双手,就在空气里乱抓。
我算病急乱投医,哭着求神:笙哥,笙哥!你在不在?救我……
身旁哗哗的水声骤停,寂静的几秒钟后,一块沾满冷水的湿手巾摔在我脸孔上,一下就把我给镇清醒了。这才发现,我像白毛僵尸那样朝上笔直抻着的,是我自个儿的胳膊,是我自个儿的手。我大概还没死,因为我的胳膊和手也是疼的,俩手背上全是细细碎碎那种小伤口独有的疼处。
——没死是怎么回事?!
我又嗷呜一声,折起身坐了起来。湿手巾掉落了,我睁开眼,看见沈蔚仁站在我旁边。
沈蔚仁穿一身黑绸的短衣短裤,料子丝光灿烂,皱褶柔润似水,在煤油灯下都透着贵重。
但我看见他,头上还戴着一顶旧毡帽,正是本地赶车、运货的佣工常戴的那种,压根儿衬不上他的绸衣,因此他整个人看上去怪怪的。
我既坐起来、坐稳了,头虽然剧疼,也勉强可以忍。我看到沈蔚仁这个怪怪的样子,惊骇只赠不减,此时也想不到先摸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就是一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你没有死!
沈蔚仁露出我所熟悉的那种,颇委屈的小貌来,喃喃道:我没有死,少帅是不是很失望?
我还在骇异当中,声音大得没有谱,可以说是吼叫道:没有!我不想你死!我就是专门找你来的!
沈蔚仁身体一震:您不是率军剿匪来的吗?
我吼道:不是!
他叹了口气,把袖子从我指间抽了出去,双掌拍击了两下,道:弟兄们,收了吧。
忽然有一连串锁枪机的声音。这声音我从小听到大,可以说睡梦中也不会听错。借着旁边柱子上一盏煤油灯浑浊的光亮,我这才发现,就在我自己身周数步之距,黑暗中隐着七八条人影。
人影憧憧,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有枪。这些枪方才都开了枪机,大约一直指着我,就等着沈蔚仁一声令下,随时把我打成筛子。
我叫了一声,惊魂难定,低头打量,原来自己刚才躺着的地方,连床铺都不是,而是两张大的八仙桌,拼在一起,上面铺了张席子。
伸手去摸还在疼的头,摸到了包扎用的洋纱布,只是刚刚湿了水,摸上去是潮的。我松了一口气,看来沈蔚仁不是一定要我的命,否则也不会替我包扎治伤。
沈蔚仁看我的两只手在头上摸索,赶紧给我拽下来,说:见破口了,不要乱摸!
我懵懵懂懂,想不透他到底是恨我要杀我,还是念着旧情想救我。不过仔细想想我俩也没什么旧情可说,基本都是我把他差来遣去,迫他替我抄经、找东西、送夜宵什么的。
越想越是忧疑,我有一句话,从确定自己不会被打成筛子之后就很想问了,这时实在抵不过忧疑,终于开口探问出声。
我放下双手问沈蔚仁道:我既然在这里,笙哥他们呢?
沈蔚仁怔住,脸上瞬间流露出忿忿之色:少帅问的是那个张文笙?他好狗命,自然是福寿绵长!
我听他的口气不对,急忙又去拽他的衣袖:你知道谁放的黑枪对不对?你也知道他还没死?
沈蔚仁冷笑道:岂止没死,拉你回来时,我的两个弟兄也把他一道扛回来了。
我说:啊?
沈蔚仁也不与我分辩,他立刻伸手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一个流光闪烁的东西,手一松那东西垂落下来,挂着一条细链,滴溜溜悬在半空转了几圈。
是我送给张文笙的金怀表,然而已弹不开了:一粒钝头子弹从它的正中心穿过,将表壳表身完全洞穿,钉牢在一起。
它已经再也追不上奔流的时间。
第35章 不成军魁反成贼
十一、
张副官确实挨了一冷枪,子弹打在怀表上,没有要他的命。但是虽然免死,据说伤还是伤着了。
沈蔚仁说:伤得不重,也就相当于拿个大铁锤在他胸口上狠敲了一记吧。骨头不知道裂没裂,估计得有阵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说这话的时候,他带我去看,人是睡在一个冷炕上,盖着百衲千缝的一个破被单,面孔黄白,看上去得了重病似的没有血色。
沈蔚仁又道:刚刚醒着的,喂了一口大米粥给他续命,全吐了,吐出来都是粉红的夹着血丝。
然后他就一直睡。
揭开被单看,原来用麻绳捆着他身躯四肢,一圈圈缠上去把整个人捆得好像毛虫一般。他的身手太有名,沈蔚仁必是要防他的,只是捆一捆已不算太为难他,我也不好说什么。
喊了两声,他紧闭着眼睛,并没有醒,我心里很有点发慌,眼泪收不住,吧嗒吧嗒直往下滚:
他这样子会不会死?
沈蔚仁被我问得心烦,把那块废掉的金表往我的手心里一塞,扭过脸去懒得看我抹眼泪。他悻悻道:这里只有一个会搭脉的,搭脉的说死不了的。少帅!您哭什么!这像什么话!他没有事,可能他明天就醒了。
我抹了一把眼泪:那他什么时候能醒啊!
沈蔚仁已很不耐烦:少帅,您还是管管自己个儿吧!您被我们弟兄拉了肥猪,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我拿一双泪眼瞪着他:什么叫“拉肥猪”?
沈蔚仁自觉失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其实我听我爸的参谋说过,本地土匪绑票大抵求财,专绑富家、权贵,私下多以鹧鸪哨暗号联络,交谈起来也有一整套的黑话。
譬如绑了富家女子,叫做“请观音”;绑了人家小孩子,则称之曰“抱童子”。如若绑的是成年男子,便会叫做“拉肥猪”。
沈蔚仁他们有没有把我当“肥猪”,我不吃眼前亏,眼下不好跟他计较,他一个军中文秘出身的人,忽然满嘴黑话,又领着一帮土匪,绑了我和我爸的副官在这不见天日、不知何处的鬼地方……
那还用想嘛,他那晚逃出去以后,投靠土匪了啊!
我望着沈蔚仁,并不再说话,心里想着,书中写的能人异士,哪个到后来不是弃暗投明,这人怎么反的,直接弃明投了暗了呢?
只是想想,我什么都没讲,尽我全力,瞪着我的婆娑泪眼,不想让这个前秘书现土匪看出端倪。
沈蔚仁瞧着我,左右上下动了动下巴,又露出忿怒之色,一扭头道:少帅,您在想什么呢?我如今不是弃明投暗进了土匪窝,我这是在构建一个根据地!韬晦,韬晦之举而已啊!我没有一刻不想着我们的事业。
我不想听他狡辩,反正他当了土匪就是事实,绑了我们也是事实。看眼下他也完全没有流露出要好好送我俩回去的意思,我索性跟他摊开来讲话。
我说:这么说你不打算马上送我和张副官回去?
沈蔚仁冷笑道:来了还没过夜呢,一场情谊也不让我尽尽心?
我说:那你准备跟我爸爸要多少钱?
沈蔚仁老老实实道:少帅是大帅的独子,没有二十条大黄鱼,您不觉得自己的价钱轻了吗?
二十条大黄鱼,时价就是二十万大洋。这笔钱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即便是我爸爸也未必能在几天时间内筹措到。再说直接被勒索这么一大笔,搞不好我爸能把孤山脚下几个村都连根拔起,挖地三尺总能找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