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光擦着张文笙的脖子过去,留下一道焦黄的裂伤。鲜血涌出,非常骇人。但我见过被割开喉咙的人,他们的血是直喷迎面,好像喷泉,张文笙的伤口不算深,倒是没有这么严重。他只是暂时不能说话了。
我扑在他身上,都能闻到我俩皮肉被热光烤熟的怪味。过了好几秒钟,我才觉得身上有灼痛扩散开来,痛到不能自持,我惨叫出声。
我爸冲上来,想一把抓住我,但我这时身前身后都是血,他老人家冲上来一把拽住我受伤的胳膊,我登时杀猪一般叫起来。
张文笙如果能说话,他说不定会提醒我,不要顾着这点疼,总之先看好我爸爸,别教他做傻事。
在光轮号外面,他是曹大帅,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杀伐决断,都他说了算。在光轮号上,他只是一个踏入了神仙领域的凡人罢了。
我的爸爸,他并不懂神仙手段。在“天宫仙人”们面前,他耐以制胜的东西,在一千年前,大约是他的一身蛮勇,但到如今,他矜贵多时,蛮勇已然不具。他抱起我,满手都沾了我和张文笙的血,他就顿时着慌了,跟其他陡遭惨变的颓唐老头没有差别。
他晃着我,对我大声叫嚷道:不许闭眼!士越,你不要睡!我来想办法!
他一边晃着我,一边抬起身,冲着凌海洋大喊:不是说好的,不伤我儿子吗?你不是只想要姓张的?我已经把张副官还给你了,是你的兵无能!他们不老实!
我疼得浑身发麻,被他晃一晃,感到头晕目眩。昏眩中,我依稀看到凌海洋走过来,眼珠黑不见底,像个恶鬼似的。他一手执枪,一手托着一个闪亮的小球,递向我们:曹公,不用担心,我这里施个时间咒儿,你带着令公子,回到我开枪前就行了。
他手上的小球,泛着明艳的蓝光。是了,又是一个时空定位器。他把这定位器放在我爸手里,道:有仙家法宝,不怕。
我爸道:我管你是仙是魔,你开枪打我的儿子,就是不行。你开他一手一脚两个眼子,就必须还他。你站着别动,让我也崩你两枪!
凌海洋微微一笑,道:只怕是不能呢?曹大帅,再见了。
我听见他说这话,忙盯住定位器细瞧,果然两个分开的半球,在交给我爸前就已经合拢了。这人好诡诈,就是要送我们走。
我暴叫道:爸爸!快丢掉那个!
可是,黑暗就在这个瞬间降临了,像我见过的那样,像张文笙经历过的那样。
时空定位器的蓝光消失的同一刹那,我爸爸也完全消失了。
就像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似的。
在我们身周,实验室的整个六角形区域,所有的灯光霎时熄灭。此地的每一个人都与我们一样,沉浸在墨汁汇聚的湖海海。
在这里,我亦听得到远处的惊叫,那可能是开释了我们的那些人发出的惊慌叫声。
这一幕同我记忆中有过的情形重合了,我知道我爸没有穿越到任何时间去。我看着张文笙,他意识清醒,眉头紧蹙,冲我点了点头。
于是我拿未受伤的左臂撑着地面,用力挺起半副身体。我瞪向凌海洋,高嚷道:这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你把我爸爸弄到黑洞里去了,是吗?
凌海洋居高临下,举枪对着我的脸。
在黑暗中他不需要瞄准,一切都在他的设计中,他早就占据好了位置,只需随便开枪,那些热光定能击穿我的脑袋。
奇怪啊,我听见他嘀咕,为什么他没把你一道带走?你们两父子,在时空黑洞里一道做个伴儿,还能撑久一点呢!
我想站起来,想夺他的枪——那枪确实离我很近,只要我能蹦得起来,我的头就能撞到凌海洋的肚子……
我构思着这一次的反击。我需要抢他的枪,我需要救我爸爸。我需要撞凌海洋一下,让他松手,抢过他手上的武器……然后呢?
我的爸爸刚消失,我其实全无头绪。我自己也不清楚,他抱着的我,为什么没能随他一道掉进黑洞去。
凌海洋道:也好,我本来下不了决心,是天意帮我选好了。就这样吧,我送你走快一点。这一次不要再随便乱穿越了,曹世侄……
在他拿枪口瞄我的瞬间,我已适应了黑暗。
我依稀看得见,他的枪口在黑暗里探过来。近了,更近了……再往前一点点,就能戳中我的额心。
就在此时,巨大的,排山倒海般的轰鸣,从我们的脚下上传了震动。这片稳固的大地,忽然倾斜出一个角度。反穿局长凌海洋猝不及防,他像被无形的大手攫住了一样,就在我跟前,不由自主地,滑移出数丈开去。
我大叫道:笙哥!
张文笙的脖子上还拖着血线,他霍地从地上弹起拧身,一脚蹬在凌海洋的心口上!
第159章 我畏惧所有关于留恋的事情
三十五、
张文笙这一脚能踢中完全完全是侥幸。
因为我们脚下的地面已经倾斜,大家都站立不稳。在这种情形之下,凌海洋被踢中后直接飞了出去,张文笙落地也无法生根,一样扑跌在地。
他的脖子受了伤,呼救都不可能,因此我一直盯住他。看他落地,就忙伸手去抓他。他太重了,拖着我一路滑移,慌乱中我捞住了近旁看得见的桌脚。
原以为地面的倾斜,只是因为我爸爸被吸进黑洞,造成的普通震动,但这种倾斜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我们不但被一股无形之力拖着滑移,甚至有微妙的漂浮感,我抓住的桌脚,因为固定在地板上,瞬间成了唯一可以依凭的实在。
凌海洋飞出去以后,一个光球从他的身上滑出来。我看到了,看形状依稀是时空定位器,便连忙大叫道:笙哥当心啊!不要被砸到!
张文笙离那物更近,比我看得清楚,不知为何,他却立刻伸手去抓。
地面的震动与倾斜愈加剧烈了,他并没有抓到这发光的小晶球。它并不是向下坠落,而是反常地向我飞来。在我努力躲避它的同时,它也没有追击我的意思,只是像一团烟、或者一朵云,完全没有重量似的,漂浮在我的脸侧。
我转动目光,就能看到它,以及它发出来的光,和勾勒出的影像。
这不是一枚时空定位器,这是陈虞渊抽屉里收藏的那个立体投影相框……它已经启动了,带着两个亲密无间的青年人的虚像,在空中飘浮、翻转。
它从我的眼前飘过,很慢很慢,仿佛飘过了一百年、一千年。我的一只手抓着桌脚,一只手拉着张文笙,我只能眼睁睁看它飘来又飘走了。
其实,它飘过我们的跟前,顶多用了几秒钟而已。接着它就撞击在墙壁上,瞬间破碎了。
原来它是这样简单的一个水晶空壳,那些过去的留影一刹那间就没有了。
不——!!!!
我听见凌海洋发出不知所谓的咆哮声,我以为他是个铁血局长,结果他此刻的吼声中居然带着哭腔。
如果他不是凌局长,不是凌叔叔,我会安慰他的。我会对他说,戏文里唱,“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过去的就过去了吧,大家向前看。
凌海洋倒了霉,我一点儿都不想安慰他,我随便他想不想向前看。反正拜他所赐,我们大家都没有办法安乐。
从我出生开始,就是一个时间的错误,安乐就理应当跟我无关了……是我爸,跟时间玩尽障眼法,把我藏匿在我的命运之外。
以前都是别人救我,现在应该到我了,我该一一还报他们了。
虽然研究时空穿越的人很多,虽然我不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但他们当中,没人比我更清楚,要怎样把一个因为错误穿越被囚禁在时空折叠的夹缝中的人,从黑洞里拽出来。
对,因为我曹士越,也当过“时间真人”陈虞渊陈教授的学生。
我还是他老陈的关门弟子呢!
凌海洋滑落到另一侧的墙壁位置,重重撞在墙上。
整艘船,整个光轮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给我感觉,像是浮于海上,已经侧翻,即将沉没了。
大家都知道的,它不是在波涛上漂浮的船,它是一座天宫,一艘飞船。眼前的情形,令我猜想,是这艘天宫飞船已然侧翻,即将坠落了。
被弓箭猎枪击中的死掉的飞鸟会坠亡,天宫为什么不能坠亡?它会带着我们所有人,一齐落在地上。
死生由命!——但我要救我爸爸,为了我爸我不能认命!我的命是我爸给的,即使他不该与一个千年后的女子生下我,他们也是因为欢喜彼此,才会结婚生下我。
我的爸爸和妈妈,都愿意为了我舍弃性命,我出生就不是错。我在这里,就算是因我生出这场时间造化的大劫难,我的出身也不能算是错。
我,曹士越,人称曹少帅。
我是江苏督军曹钰与伶人赵京娘的儿子,我是穿越者张文笙的朋友,我是时空研究者陈虞渊的学生,我是反穿越执法局凌海洋局长的眼中钉。
我怎么就当不得这时空矩阵的一个对手?
我正准备去,炸开结冰的大坝,让河水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