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奚惊讶瞧他。
他竟知晓自己心中所想!他之恐惧,非仅为出手伤人,更多则是因为良心不安。
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此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
他受后世教育影响极深,即便是死刑犯,亦有就医之权利。
如今他放任贼人于柴房自生自灭,只每日以米汤续命,未请医者治伤。
稍有不慎,若因伤感染,便是一条人命。
柴房离卧房距离不过百步,他怎能安然入睡?
“你昨夜赶至,尚未歇息,如今无事,不如去卧房休息半日?”他由衷建议。
男人眼下略显青黑,面色憔悴,昨夜烛光昏暗,模糊未能得见。
现天色大亮,观之明显,容奚愧疚之余,颇有些心疼。
大魏战神,亦为凡人。
他一人负重前行,则千万人祥和安泰。
既叫人钦佩,又让人心生酸楚。
“好。”
秦恪看出他眼中关切,唇角轻扬,应允之后,遂迈向卧房。
至未时,秦恪方醒。
为表感激,容奚亲自烹调,及申时,摆丰盛菜肴于案,皆为秦恪所好。
容宅众主仆,见秦恪至,心中俱定。
不仅容奚,这数日,他们亦未安眠。
晚膳毕,容奚邀秦恪至书房,二人相对而坐,姿态端正。
秦恪忽笑道:“大郎屋中高足椅,确实令人舒坦,不如送我一只?”
他所求,容奚自不会拒绝。
“此乃冯工所制,你若喜爱,我便请冯工再做数只。”
容奚取弓.弩置案,道:“此弩乃冯工与守原兄合力所制,射程与力度皆非寻常弓箭可比,肆之兄不妨一试?”
“好。”
两人起身至屋外,后有粗壮槐树,秦恪离远,于容奚教授下,扳动机关,只听箭矢裂空之声,咻然而去,箭尖陡然深没树干之中,微微颤动。
虽以秦恪臂力,张弓亦可达到此种程度。然寻常士卒,并无神臂,以此弩杀敌,较弓箭更为容易。
“甚善。”他弯唇赞扬。
“若军中可备此弩,战力定愈强。”
容奚亦知,可如今事业尚在起步,他虽有心,然人手极为不足。
如今的他,连最基本的实验室都无,更遑论研究伙伴?
“肆之兄,大魏如守原兄,如冯工之能工巧匠,虽不在少数,然他们所能,无非凭天赋或经验,并未经历系统学习,且每位匠人皆藏己之能,为传家之宝,不愿外传。”
他见秦恪目露困惑,遂换个说法。
“不知肆之兄平常如何训练士卒?”他虚心询问。
秦恪看他一眼,沉默几息,低声道:“此乃军情,不可随意泄露。”
他见容奚惊愣后面露歉然,口随心动,道:“然陛下设军器监,你为朝廷造军器,此些军情亦可告知于你。”
容奚“噗嗤”笑出声来,双眸弯如上弦之月,皓齿如贝,他连忙摆手道:“肆之兄不必告知我,我只想问,军营训练士卒,定如学堂般,士卒皆听教头号令,是否?”
秦恪颔首。
“既学子如此,士卒如此,为何工匠不能如此?”
容奚眸中光芒毕现,“大魏以文治国,以武安邦,以农为本,然工商业者被视为九流。”
少年目似晨星,真挚道:“但文人所用笔墨纸砚,哪一样不是工匠所制?将士所用矛盾盔甲,哪一样不是工匠所造?农具更不必说。”
“肆之兄,若非匠人精湛技艺,文官武将又如何安邦定国?”
他非夸大工匠之能,只是希望,朝廷可放宽政令,令工匠从商者,所获利益与自身能力相匹配。
“你所言,我明白。”秦恪面容端肃,眸光却柔,“我知你心有抱负,然万事当循序渐进,切莫心急。”
容奚顿时冷静,经历贼人之后,他确实颇显急躁。
“是我无状,肆之兄莫见怪。”容奚羞惭一笑。
少年大方有礼,然面容稍显稚嫩,观之可爱可亲,秦恪心软几分,“待程侍郎领军而来,有陛下诏令,你所思或可行。”
容奚遂展颜颔首,忽问:“肆之兄,那贼人是何来路?有何目的?”
“他乃顺王麾下,”秦恪面容倏变寒冽,“欲擒你去做助力。”
容奚眉梢微动。
记得书中后期,梁司文平叛有功,受封威宁侯。他所平之叛,就是顺王。
顺王乃圣上异母兄长,今盘踞冀州,对盛京虎视眈眈。
冀州离青州不远,他在青州设暗探、死士,实属正常。容奚之名远播之后,他遣人来擒,定是要逼迫容奚制器助他造反。
幸秦恪未雨绸缪,着沈谊暗中清理异常人士,并以容宅为心,方圆几里戒严,虽依存漏网之鱼,然还算有用。
“若非肆之兄机警,我如今或已成笼中之兽。”容奚由衷感激。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秦恪言罢,复观手中弓.弩,道:“此物甚善。这次圣上亦遣诸多巧匠前来,说是供你差遣,你若有妙思,皆可号令他们。”
只冯山与姜卫平,定不足力。
“好。”
两人相携回宅后,恰逢胡玉林造访。
数日前,容奚托冯山递信于他,信中言需石墨等原料,他便寻购一些,特亲自送来。
“大郎!”胡玉林下车展颜。
但见秦恪后,顿时拘谨,见礼后,对容奚浅笑道:“先前你托我去购原料,我已寻来,不知大郎要造何新器?”
容奚笑容灿烂真挚,“多谢玄石兄!待新器制成,我定首告玄石兄。”
“甚好。”胡玉林本欲揽其肩,然秦恪在侧,他实在拘礼,只好轻拍几下。
狭长双目微弯,他眼尾飞扬,唇角含笑,观之颇显俊美风流。
然大魏战神在旁,其光芒黯淡不少。
“玄石兄不若留下用膳?”容奚诚心感激他之辛劳,遂提议。
胡玉林自然满口答应。
健仆将原料成袋堆于杂物房,其中石墨、黏土数目最多。
秦恪因事离宅,胡玉林放松许多,与容奚坐于书房,忽面色严肃道:“听闻圣上设军器监,我便猜测与你有关,如今见秦郡王在此,看来我猜测不假。”
“兄敏思,奚佩服。”容奚替他斟茶,从容道,“我知你忧心于我。然丈夫者,立身于世,断不可碌碌无为。我无心仕途,却也想尽己所能,做些实事。”
胡玉林感慨一声,“如此也好,怀璧其罪,若有心人觊觎,你或受伤。”
容奚笑而不语。
晚膳毕,胡玉林返程,秦恪归。
“晚膳可用过?”容奚话音刚落,便听秦恪腹鸣之声,顿弯眸发笑。
见秦恪神色沉沉,他只好忍住,道:“想吃什么?”
“随意。”
听似完全不挑。
容奚知其口味,遂不再问,自去灶房。
须臾,捧盘置案,浓香四溢。
一碗骨汤面,汤浓色白,其上枸杞葱花点缀,色味俱全。
旁边碗碟中,素烧鹅味鲜色红,观之令人食欲大增。虽名为素烧鹅,却皆为素食。
以腐皮包裹烂熟山药,入油煎之,用秋油、酒、姜等料相辅,极为可口。
腐皮为豆腐衍生物,虽容奚从未教授他人,然魏人于吃食一道上,似颇有天赋。
豆腐之后,腐皮应运而生,成为百姓喜爱的美味。
秦恪毫不客气,连吃三碗面,两盘素烧鹅,依旧意犹未尽。
膳毕,容奚邀他至书房,本欲将心中计划尽皆告知于他。
却见秦恪忽止步,半侧面容隐于暗处,长睫低垂,未与容奚对视,语调毫无波澜。
“若你需原料,日后上千士卒,皆可供你差遣。”
容奚:“……”
他该表现得兴奋激动点吗?
“奚先谢过肆之兄。”少年笑道,微弱烛光下,眉目更显俊俏。
秦恪无声瞧他一眼,遂转身入书房。
“你欲造新器?”
两人相对坐下,秦恪开门见山问道。
“只是尝试一番。”容奚从案屉内取纸,递至男人面前,“此为我初步计划,肆之兄请阅。”
秦恪顿感兴趣,接过仔细翻阅,越往后,长睫越发颤动。
虽其中不乏他不明之事,然容奚俱解释清晰,若当真可行,则定造福百姓,大有裨益。
“先前是我狭隘,认为你仅擅巧工,未料你竟于农作一事上,亦造诣非凡。”秦恪坦然自表惭愧。
越与容奚相处,便越觉少年神思之广。
容奚计划中,不仅言及造器之事,还涉及农业。然农业见效时间太长,故只是稍提几笔。
可即便只是几句,也足令秦恪知晓其意。
“肆之兄见笑。”容奚面露愧色。
他只是效仿先人之术而已,当不得如此盛赞。
两人谈论良久,至亥时方歇。
翌日朝食毕,容奚取出少许石墨粉与黏土,按比例混合均匀,置桶中注水搅拌之。
后将浆液倒入模具,使其失水。复取出,待其风干。
“做何新器?有何用途?”秦恪于旁询问。
容奚认真回道:“奚贪享便利,觉以笔墨书写,着实有碍。我观这石墨,纹理细腻,触之油滑,且易染色于物,便尝试能否做出笔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