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呆点头,不喊痛,不说怕,等到长老走后,安弗锐便立刻像只小猴子一样爬上来拉开她的衣服,看着上面的青紫问:“姐姐,痛不痛?”
她也像是恍然回神一般抱住弟弟:“姐姐不痛……小锐,你记着,他们的话你一句也不要听,一句也不要信!他们只是想要爹爹的圣教,可是我们才是圣教的圣子圣女,爹爹的圣教决不给他们!”
“嗯……”安弗锐听着,但注意力还是在她被捏青了的肩上:“姐姐,小锐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小锐乖……姐姐,一定会保护你!”
可是怎么保护,其实她并不知道。几日之后由于她的不听话,长老软禁了她带走了年纪更小的安弗锐。安弗锐安静的趴在长老的肩上,漆黑的眼睛看着她,不哭不闹,只是嘴巴开合,轻轻的叫:“姐姐……”
而她被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弟弟被带走。
“小锐!小锐!记得姐姐说的话!”
那晚她摸出爹爹送给她的小刀,削去了自己身为圣女,保养良好长及脚踝的头发。她如同一个乞丐丫头一样披头散发,穿着破烂的衣衫等在门后,当给她送饭的教徒进来时,她一跃而上一刀捅进了他的背心。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杀的是虔诚信仰圣教,将她当做圣女崇拜仰慕的教徒。
随后她立即逃离了红衣教当时简陋的据点。她必须做点什么,只有她自己,现在的她,无法保护弟弟,也什么都做不了。
偶然之间她遇到了买人的人伢子,伢子说要买些漂亮的丫头去聿赍城。她听到聿赍城三个字,立刻想到了那个武功盖世的聿赍城主明岚。
对了,她要去找那个人,她要去报仇,如果她报了仇她就能回来夺回长老的权利。小小的年纪对于权利的制衡还并不很明白,她只是那样天真的相信着,便追上了人伢子:“我……我想去聿赍城!请把我卖去吧!我不要钱!”
那一年秋天,她坐上牛车,和满车的小孩一起摇摇晃晃的来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城池——聿赍城。
隐藏在高耸的群山之间,被雪白的圣山梅里雪山环抱,在那美丽的澜沧江畔,沧桑巍峨的古城孤身屹立,一股肃杀之感威慑着所有来到它脚下的人。
挎着腰刀的汉子站在城楼上向下瞭望,城门缓缓升起,门的那一边杂乱无章而热闹生机的街道展现在眼前。
抽着旱烟的波斯老头儿咧开一口黄牙用中原话对街那边卖酒的回鹘人说:“今年的孩子们长得可真不错,是选给城主府的吧?”
那回鹘老板拉住自家乱跑的孩子,没空理会他。酒肆中跑出三个年纪不一的孩子,手里抓着什么黏黏糊糊的吃食,嘴里缺了牙,笑嘻嘻的绕着他们的牛车跑来跑去。
不可思议般的,被这个城池的人友好的接纳了。
很多年后她曾那样惊叹自己的命运,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的可能性,而她希望能够来到距离聿赍城主最近的地方,这是个多么微小的机会,何况这机会完全不把握在她的手中。可是就是那么神奇的,仿佛命中注定的,她在上百个孩子里脱颖而出,被梳洗干净带到了聿赍城主的面前。
那是一个出乎她想象的男子,高大,俊美,风流气度。年幼的她想不出太多的词,只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看的,看上去非常好的人,尽管让人有些拘束,但是他对待孩子们的态度很和蔼,一个个的问名字,始终带着和善的笑意。那么好的,那么温柔的一个男子,为什么他要杀了自己的父亲?
“怎么了?”男子柔和低沉的嗓音忽然在面前响起,安弗谖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出来。
她摇摇头,不知如何解释。男子温暖宽厚的手掌便落在她的头上:“害怕吗?还是想念家人呢?没关系,你以后可以把聿赍城当做自己的家。”他笑了笑:“我有一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比你可能小一点吧。我想给她找个年纪差不多的朋友,你愿意吗?”
看她没有答话,他又说:“我看你样子很好,举止也规矩,像是好人家里出来的孩子,你有什么擅长的东西吗?”
她想了想:“我会唱歌跳舞。”那是圣女所必须会的东西,不过也是大家庭里的孩子们所必须会的东西,男子一定是误会了,开心笑着说:“那么好啊,你会跳什么,我来给你奏乐,你跳一曲可好?”
她点点头,想这是唯一的机会,便展开笑颜:“我家很久以前曾有西域血统,我会跳胡旋舞!”
男子笑道:“哦?我也是呢。”他便拿起一架箜篌,弹奏出轻灵的曲调,安弗谖展开笑颜,稚嫩的小姑娘仿佛一朵娇嫩的花骨朵,她举起手,踩着戴着银铃的脚,飞快的舞蹈。
那一日聿赍城主非常开心,他摸摸她的头说:“烟儿一定会很开心的,你要让她永远都这么开心,好吗?”
她点点头,他便说:“那么我给你一个名字,你便叫做‘白萱’。替我做她的解语花。”
有几个漂亮的小姐姐将她带走,一路不停的夸赞她,给她换上好看的衣服,带她去吃饭。那个时候爱操心的秋霁就是个忧心忡忡的小姑娘,一路叮嘱着各种规矩要她乖乖听话,别被管规矩的管事给骂了。踏月便满不在乎的挥挥手:“怕什么,小萱儿你若是被哪个欺负了尽管跟姐姐讲,姐姐给你撑腰,管事咱们也不怕!”
疏影腰上别着短剑,背着手淡淡的看着她们说笑,唇边浅浅的笑意。
一路惶恐不安的心,似乎瞬间被抚慰了,她们围着她快乐的说笑,说今天小主人又逃学了,夫人倒是没罚她,出门的时候夫人的侍女解红把她绊了个狗□,说再不听话就把她烤来吃了。
踏月捂着笑得隐隐作痛的肚子说:“真难得咱们的小魔王也有吃瘪的时候!”
身后忽然一个满是幽怨的声音说:“看我吃瘪你就那么开心么,踏月?”
她们回头,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女孩站在走廊上,就像是观音像旁的散财童子一般的漂亮可爱,偏生神色中一股骄傲的小模样,瘪着嘴,抬着下巴,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一转,看到了白萱。
她展开脸笑起来,就像在身边不要钱般的撒下大把的糖霜,所有的空气都变甜了:“你就是爹爹送我的礼物吗?白萱?”
白萱怔怔的看着她走来,对她伸出手:“我是烟儿!”
她对她眨眨眼:“我是聿赍城的少主,唐烟儿。你的主人哦!”
后来无数年,无数梦,无数次,梦中恍然的初见,她已是高挑的女子,而那人还是天真无邪的稚童,这样坦然的走来对她说:“我是你的主人哦!”
她心中呐喊无数次,我是红衣教的圣女,我是无双宫主!我没有主人!没有人能当我的主人!
可是梦中听到的永远是她发颤的声音:“是……主人。”
然后便被她握住手,一路拖走。向着繁花烂漫处跑去,一路没有尽头,不知休止,身后秋霁在喊‘慢些慢些,小心摔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回荡,回头看看自己,一个纵身飞去高高的枝头,采下一朵花来给自己,脸上是得意的笑。
“白萱,你会写字吗?我教你吧!”
“白萱,你想画画吗?”
“白萱,你喜欢弹琴吗?”
“白萱,这个好好吃,给你吃!”
那时候她只觉得,唐烟儿,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最好的人了。即使是父亲在世时,也从未有人问过她喜欢什么,想做什么。只有烟儿会在乎她喜不喜欢,愿不愿意。
那是她此生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尽管没有高贵的身份,却有许多关心她的人。还有烟儿。
她总是跟在烟儿身边,想尽办法让她开心,因为自己能做的回报,就只有这个了。她几乎忘记了红衣教,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忘记了报仇和来到聿赍城的初衷。如果可以,她多么忙希望自己永远遗忘。
然而那一天,她偶然听到城主说,红衣教的余孽未死,教主尚有一双儿女在世。
她忽然就觉得浑身冰凉,好像一场美梦破碎,看见自己仍在地狱,不得超生。
小锐……小锐他怎么样了?在自己开心的生活着的时候,在她像个名门家的小姐一样学习琴棋书画,和唐烟儿日日玩闹的时候,小锐怎么样了?
负疚感像是潮水将她淹没,唐烟儿问:“白萱,你怎么了?你不开心?”
她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摸摸她的脸,笑如繁花:“我的解忧草,不要不开心,你不开心了,我也不会开心的。”
那时候脑子里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这样便问了:“我想习武,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