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刘阿姆把顾渊夸得是天上人间难得有,比镇里的公子哥还要好看得很。若非是他学识粗陋,他非得要夸出个水来不可。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貌似……什么安,长安?嗨,总之,人不仅俊,眼神也好使,他还夸我们方哥儿长得好哩!”仿佛是给他沾了光,腰板儿都挺直了。
被他拉着强迫听的人本来感兴趣的,一下儿又怀疑起来。你连自家方哥儿都能来回不带重复夸个遍,那人也不见得多俊。又抵不住心下好奇,一时间不少村民借着就诊的名义去看程亩羊的远亲。
程大夫在就诊,两指搁在一个哥儿的手腕上。探了半天,又瞟了眼那个哥儿的脸色。
“脉象无恙,你是哪儿不舒适?”他疑惑地看面前的小哥儿,撸了一把白须,皱眉问道 。
“我……头晕眼花……”小哥儿眯着眼睛,一张脸皱起,“还肚子疼……”
似乎是为了要验证他的说辞便又用手捂住肚子,哎哟了两声,只是那眼珠子老往后院瞟。
瞟什么呢?程大夫回头一看,就见那顾渊蹲在地上晒药材。敢情是小哥儿得了相思病?
程大夫吹胡子瞪眼,不就是一张脸么?谁年轻时没有?想他当年风华正茂时,也迷倒过十村八村的小哥儿。
话儿跑远了,他看着那小哥儿伸长脖子望的动作,恨铁不成钢,“模样好看有用么?脖子伸得不疼么?”
“还行。”那小哥儿朝他嘿嘿一笑,转头又盯过去。
程大夫黑了脸,你要看便让你看个够。他直接把后院的顾渊招呼了出来,顾渊还以为有什么事儿。
只见程大夫对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哥儿道,“可看清楚了,好看么?”
那小哥儿胆儿大,盯着不知所措的顾渊看了许久。眼睛一亮后又沉默了半响,突然问道,“哎,程伯,你可有什么变白的法子……?”
他怎么瞅着一个两个都比他白嫩,小哥儿看了眼自己黄不拉几的手,苦大仇深,“不比这个哥哥,也不比慕哥儿,就柳源那样便行了。”
顾渊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不免听了过去。又听程大夫气恼道,“没有没有!赶紧儿走,耽误我做事。”
他说完便把那哥儿赶出门,小哥儿还不忘朝里头对顾渊喊道,“对了,我叫邱秋!河坡上的!”
顾渊忍笑不禁,这些小孩儿都挺会闹腾的。跟柳泉一样,活蹦乱跳。
他见程大夫又走了回来,于是问道,“没我什么事了,我去后院继续晒药材?”
程大夫不理他,莫约是心底有点儿怨气。他坐了下来,不急不忙地拿起桌上的一盏茶就着喝了一口。盖完茶杯,往桌上一搁。瞥着顾渊道,“怎么没你事儿了?你才来一天就给我招来这么多烦人的!”
“他们不是来看你的么?你现在站我店门口站个一个半个时辰,让他们看个够!”程大夫不满地嘟囔,“省得挤我这小屋子,还能当个活招牌。”
顾渊听着愣了神,看向程大夫。想从他眼底看出点玩笑的迹象,可惜程大夫满眼你不站你就别想待着的意思。
好吧,老人家就是像孩童一般,得惯着。
顾渊心底安慰自己,摸了摸脸,哎,他也什么都没做呀?皮囊长得好怎么就怪他了……
没办法,往那太阳底下一站。没出半柱香的时间便引得数人围观,顾渊只笑不语。自个就跟一只猴子被参观似的,心底不免微妙起来。
也庆幸村里人不闲,看过也便走了。顾渊才堪堪松了口气,准备回屋里。他走到门口,眼尖地瞥到熟悉的身影又折了回去。
抱着香椿的孩童吃力地小步小步走过来,那孩童肉嘟嘟的脸,看到他立刻皱了起来,准备拔腿往回走。
顾渊眼尖手快地扒住小孩的后领,“阿细……?”
这是那日去慕临安家的小孩,那小孩转头。肉嘟嘟的脸弹了一下,两眼泪汪汪。
阿细腾出一只小胖手蹭了蹭眼睛,委委屈屈道,“……嗯,是阿细……”
那声儿还打着颤,许是那日被顾渊的玩笑吓着了,这会眼底还害怕得很。
顾渊大笑了声,伸出手想去摸阿细的头。堪堪伸出,就被程大夫惊恐的声音制止了。
“你干甚!”程大夫一脸气愤,“禽—兽。”
一把把阿细捞了过去,留下顾渊尴尬悬在半空中的手。顾渊无语了,他总算是知道了,这程亩羊程大夫是真的哪哪儿都看他不顺眼。
“小阿细,他可欺负你了?”程大夫一脸宠地摸着阿细的头。
小孩儿咬着唇摇头又点头,把程大夫也搞糊涂了。他就看见顾渊扯了阿细,小娃子两眼泪汪汪。怎么看,就是一大男人欺负人一小孩。
顾渊见程大夫责备地瞪着自己便知道这是有口说不清了,哎,程大夫怎么就对他这么大意见呢?
两个娃子闹,程大夫瞪归瞪倒也没真说什么。他捏捏阿细的小肉脸,喜笑颜开,“香椿啊?等着程伯伯给你拿几个鸡蛋。”
说完走进屋里去拿鸡蛋,不一会便将两个鸡蛋搁在阿细的手上。
“拿好了,可别摔坏了。让你阿姆做个香椿煎蛋,你瞧,你小肉脸都瘦了。”程大夫心疼地嘱咐道。
顾渊看着那只小肉球,感觉似乎又嘟了些?这该闭眼时睁得比谁都大,净挑他的毛病。该睁眼时又闭着,可真是喜爱和讨厌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阿细接过鸡蛋,立刻笑得甜甜地道谢,“谢谢程伯伯。”
人孩子走了,老头儿还在目送着不停地欣慰孩子懂事。欣慰完,转过头对上顾渊的脸,立刻又拉了下来。
“欺负人家小娃子干甚?”程大夫抱怨道,也不打算理会顾渊,边往回走边担忧,“阿细可怜呐,寡妇家的娃不好过。百家养,以后被这人情要挟了可怎么是好?”
顾渊没成想,阿细竟是寡妇的孩子。小肉球、笑得也甜甜的,倒是让人看不出来,可爱得紧。顾渊瞅见程大夫欲说又不语,便顺着问了下去。
程大夫坐在药台后,斜着眼睛看了眼他。半会,打开了话匣子。
寡妇是被拐卖进村的。
那会儿村上的老庄家还算过得去,也有个门面。可惜老庄死得早,留了一对孤儿寡姆。堂叔表舅瞧着孤儿寡母好欺负,便霸了人家的财产。老庄家的家境更是凄惨了,一个寡妇拉扯着一个娃子含辛茹苦。
到了娃成婚的年纪,家徒四壁,人长得也笨拙。村里边没有小哥儿看的上他们老庄的娃,更别说嫁过去了。
可年纪越大越是着急,人也越是糊涂。
老庄家的媳妇听信了村里的一个赖皮的话,找人从镇里买一个媳妇回来。
那个媳妇便是阿细的阿姆,据说是幼年被拐。沦落到李准村给人生娃也是没法,总比在外流浪安稳些。于是,落了家,有了阿细。
起初,老庄家日子一天天看着好了起来。可忽而有一天,家里唯一的汉子病倒了。花了钱人也没了,老寡妇伤心得失了疯,总觉得是外来媳妇带来了晦气,咒死了儿子。从此,每日疑神疑鬼针对新寡妇。阿细越大生得越好看,老寡妇便觉得这孩子也是偷得别人的种,连着孙儿也不愿望一眼。
新寡妇本就病弱还得死守老寡妇,儿子也只得靠村里人施舍才能长大。
“都是苦命人,何苦难为呢?”程大夫打抱不平道,“那庄阿姆心好,还守着老姆。老姆却辱骂不断,恨不得让人家偿命。这哪里是这个理哟?尽欺负外地人!”
顾渊听完程大夫的话,心情沉重了几分。他想起村里人见他时,热情朴质的笑脸。淳厚得很,谁又想到就在如此淳厚朴实才会做出这等不讲理的事。
喜爱去得快,恨也来得快。
顾渊不禁为阿细感到心疼,他又忽而想起了慕临安。慕临安也是个外地人,还离了村子独居。
那少年性子清冷,可又是有什么缘故?
顾渊正出神,程大夫已经跳出了这个话题。他看着闲下来的顾渊,顿时又觉得打哪儿都不顺眼,开口便训斥。
“还愣在这儿干甚?想偷懒?后院的药材还得翻过来晒一道!”
寄人篱下,什么理都给您占了。
顾渊无奈至极,“都是苦命人,大夫何苦为难呢?”
这话一字不漏地学的程大夫,程大夫听了吹胡子瞪眼,“嘿!你还有理了?顶嘴的臭小子!”
说着顺势要去拍顾渊,顾渊一溜烟朝后院跑去了。
“小崽子,跑得倒挺快。”程大夫看着顾渊的背影,笑骂了一句。
他其实并不讨厌顾渊的,相反地越发觉得这小子脾气好,算个耐心能吃苦的。只是一想到他与慕哥儿同住一起就气不打一处来。慕先生在世时与他是君子之交,如今慕先生逝世了,他自然要多照顾些慕临安。
那小子竟然还敢在他面前一口一个临安,简直是招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