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也不好看,白惨惨的,像糊了白面一般。
暮色渐渐低沉,冀城的上空笼罩着不详的气,暗中窥视的邪物蠢蠢欲动。
晚饭时分,军营外架起了大锅,火头军往锅里放了肉和野菜、杂粮,一锅煮了。香气浮起来时,饿得很的火头军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腹部大声叫了起来。
“开饭了,开饭了!”
将粮食捐给军队而导致家无余粮的百姓们,纷纷捧着碗来排队领饭。
领到饭的狼吞虎咽,还没领到饭的拼命嗅着空气中的食物香味。
一个长脸男子不小心被挤到了,碗里的食物掉了一半出来,汤汁洒了一地,他毫不犹豫地蹲到地上,也不在意地上的灰尘,伸出乌黑干瘦的手抓起来就吃,表情十分满足。
队伍后面的百姓看见了,不停地咽口水,眼中露出赤.裸.裸的渴望,像一群饿狼一般。
将掉到地上的食物吃完后,那长脸男子看着浪费了的汤汁,面露心痛可惜,盯着地上好一会儿,意识到无法将到了地上的汤汁吃到嘴里,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这些人衣衫褴褛,粗俗无礼,比繁荣地区街边的乞儿尚且不如。
但,他们同样是大晋的子民。
既让人恶心,又让人同情怜悯。
圣人尚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无论是谁,但凡没有亲身体验过这一切的,都没有资格评判、轻视这些命如草芥的百姓。
这些百姓很好,平时辛勤劳作,织布耕田,交税服役;战时捐粮劳军,必要时上战场杀敌。
他们以血肉之躯死死地守护着自己的家园,为身后的祖国筑起了一条无形的“长城”。
谢安歌一行人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萧琛纠结地皱眉苦脸,他生而尊贵,从未吃过苦头,哪怕爹爹死去,也将他的未来安排得妥妥的。
所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竟然有些接受不了。
这和他想象的烈酒羌笛、金戈铁马、英雄破敌的场面有太大的出入。
军营附近上空漂浮着无数鬼魂,妇孺老幼都有,密密麻麻随风飘荡。望着他们,谢安歌不由叹息。
这些新死的鬼魂们,有的懵懵懂懂,还不懂得死亡是什么就早已死去,有的面带不甘怨气冲天,有的看着亲人流着无穷无尽的泪水。
鬼门未开,魂魄无依。
“终究,还是来晚了。”谢安歌垂下睫毛,敛了眼中剧烈波动的感情,轻声叹道,说不清的悔恨藏在这一声叹息里。
要是再快一点就好了。
在世界面前,人力是如此渺小。
“你说什么?”萧琛问道。
“没什么。”谢安歌很快收拾好心情,道,“你去把粮食捐给李家军吧,也好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行。”萧琛带着粮草和护卫,大大方方地朝军营走去,喃喃自语,“都快没粮了,哪来的肉?最近,小道士真是怪怪的。”
护卫们沉默不语。
***
“报!将军,有商人前来捐粮!”
李将军嗤笑:“有人捐粮有什么好奇怪的?让押运官看着办就成。”
他神色郁郁地摸着左手尾指空掉的部分,当初他还不起赌场的钱,被人斩了手指。别人说,十指连心,他却不觉得有多痛,一根手指换十两银子,值了!
可是,为什么,他手下的兵,他贤惠的娘子,他高高壮壮的儿子死的时候,他的心那么痛?
刀子捅一般的痛。
真奇怪啊,这是心疾吗?
去他老母的!心疾可是富贵病,哪是他李虎这样的下流胚子能得的病!
传令的兵卒神色激动地说:“将军,一千石!整整一千石!”
“你说啥?一千石啥?”李将军睁大了虎眸,蒲扇大的巴掌拍在矮桌上,桌子上的公文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兵卒吓了一跳,快速道:“是一千石大米!将军。”
说着说着,这个才十五岁的小兵哽咽了,他红着鼻头说:“将军,咱们有救了。”
一千石粮食省着吃,足够城里这十万人口吃三个月了,度过了这个难关,有了时间周转,他们总能活下去的。
一时间,想起死了没多久的娘子,李虎也是一阵心酸,贼老天的,这捐粮的咋就不能早来一点?
要是早一点就好了。
“某倒要去会一会,这是何方神圣?”
敢在这个关头给他李虎救急来了!
要知道,三个月前,冀城虽然大胜,却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还因为不听监军的指挥,又无钱财贿赂,而得罪了那宦官。果然,那宦官前脚回了盛京,后脚冀城的粮就断了,运来的粮草数量不足不说,还掺满了沙石。
官家听信小人谗言,竟至如此地步!
****
将萧琛支走后,谢安歌找了个阳气充足之地,用狼毫笔蘸了饱满的朱砂,就地画下聚灵阵。
俗话说,医者不自医,道者不自卜。谢安歌之前占卜,涉及己身,故而力量损耗得厉害,才要借助阵法积聚灵气,助他一臂之力。
滚滚灵气涌来,谢安歌长长吐纳,感觉身体都舒服了很多,才开始念起了度人经:“昔于始青天中,碧落空歌,大浮黎土……”
平常的念经其实不能作用于鬼魂,只有将法力用于声音中,才能真正使鬼魂受益。
喃喃经声如雨后天幕上最纯净的蓝,空谷幽灵,扩散于空气中,传入鬼魂的耳中。
度人经,无量度人,慈爱众生,无远近亲疏之分。
城中的鬼魂,无论是新死的,还是老死的,都在冥冥中听到了神圣的度人经。鬼魂们的身躯慢慢变得透明,懵懂的明白自己已经死去,有怨的渐渐淡去怨气,不舍的终于抽身,朝好心的道士一拜,和这鲜活的世界道了别。
度化了鬼魂们后,城里的怨气和死气化作轻烟,消散于空气中。
谢安歌身上有了一层薄薄的功德金光。
之后,他和萧琛在冀城逗留了几日,见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就果断离开。
回程时,他们也终于不必再赶死赶活,可以骑着骏马,慢悠悠地走着。
“对了,小道士。”萧琛凑近谢安歌,哥俩好一般,天真地问道,“那冀城不是没粮了吗?你知道前几天,他们吃的肉是从哪来的吗?”
萧琛心里惦记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许久了,他旁敲侧击了当地人好多次,却还是一无所获,心里头一想起这事,就是痒痒的。
“我知道啊。”谢安歌淡淡的,神情寡淡得跟白开水似的,提不起劲来,“你想知道?”
“想。”肯定的回答。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萧琛刚想肯定地回答,看着小道士那张风光霁月的脸,又犹豫了,实在是被坑了好多次了。
最终,还是好奇害死猫,萧琛不太肯定地答道:“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护卫们怜悯地看了萧琛一眼。
“咱们入城时看到的,少了的,就是到了锅里了。”
萧琛:……???
少了什么?为什么你说的话,分开来每一个字我都认识,合起来我就不太懂了呢?
萧琛开始仔细回忆到了冀城后,所看到的一切。
白幡,冥币,安静的街道,麻木的行人……
和锦城相比,冀城少了牲畜,老人,女人,孩子。
没人提醒的时候,萧琛一头雾水。当谢安歌拨开他眼前的云雾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该谢该恼,还是宁愿自己什么都不明白。
终于知道残酷真相的萧琛把头扭到一边:“呕……”
作者有话要说:
①粮食数量是我瞎诌的,不太懂这方面的事
②谢谢小天使们的营养液,笔芯(╯3╰)
读者“莫轻语”,灌溉营养液 +20 2018-02-12 13:50:51
读者“辞缘”,灌溉营养液 +3 2018-02-06 23:3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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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新年快乐!!
祝小天使们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④春节期间要去拜年,更新频率可能会降低,请天使们见谅啦!
第11章 妖鬼十一
“九郎。”谢安歌直直地看着萧琛的眼睛,毫不躲闪,语气说不出的严肃,“你可以不认同将士们的做法,却不能轻视他们。”
“因为,他们守护的——是这天下的百姓,是你萧家的江山。”
一字一句,清晰入耳。轻飘飘的言语,却有着逾越千钧的重量,宛若雪白惊雷,划过黑暗天际,撕裂了失真的画面,击破了令人羞愧的念头。
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萧琛晕乎乎间听到这番话,狠狠地打了个激灵。出了一身冷汗后,他的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
之后,萧琛很是颓丧了几天,几乎闻肉色变。
萧琛隐约知道大晋在走下坡路,潜意识里却依旧沉浸在爹爹未亡的时候。镇南王膝下就他一根独苗苗,自然是当眼珠子护着,也不太舍得逼他,故而时至今日仍然显得有些天真。
冀城一行,硬生生地撕裂了萧琛美好的幻想。
官家对待护国忠臣尚且如此苛刻无情,对待其他的臣子和百姓,只怕会更加离谱过分。
小人当道,致使贤臣离心。民生多艰,朝廷不知抚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