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映照下,那双眼中似乎有水光盈盈,冷到了人的心底:“你出言无状,该道歉。”
福哥儿在村里也是个混子头,哪能被人放了句狠话就低头。他想着挣脱开来,再招呼几个弟兄好好教训对方一顿,让对方知道他福哥儿也不是好惹的,可古怪就古怪在他怎么也挣不开那只手。明明看着就和柳枝一般细,估摸着对方的两只臂膀都还没他一只粗,劲儿怎么就那么大呢?
“道歉……”福哥儿道,“道你娘的歉。”
他不信邪,将另一只手搭上了对方的臂膀,两手合力,朝着那细胳膊使劲儿一掰。这招数他往常和邻村人干架的时候用得多了,精壮的汉子不防之下中了招也得嗷嗷叫唤,这娘们儿似的一一
“嗷嗷嗷你松手!”
福哥儿听见自己的胳膊咯嘣一声,锥心的痛。他以为是骨头给拧断了,当下顾不得面子,连声道:“我道歉,我道歉还不成吗!”
落衡神色依旧淡淡的,丝毫不觉得自己用一只手就制住了这个在乡间横行的赖子有多了不得。他定定地看着,想从那张因痛楚而扭曲的面庞中分辨出对方有多少诚意。
“好好说一次,向谁道歉,为什么道歉。”
“我王大福向姑娘,不不,向小兄弟道歉。我这张嘴没个遮拦,该打、该打。”他说着朝自己的脸颊上扇了两巴掌,“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吧。”
那两巴掌下去,脸颊上连个红印子都没起,力道轻得很,可见这福哥儿也并非真的知道错了,只不过是顺水推舟,避过这场麻烦。
落衡看见那忿忿不平的神情,觉得似乎与他所想的不同,这凡人没因着做错了事就反省自己,油嘴滑舌的好似在盘算些旁的什么。他拿不定注意是不是要就此放过对方,于是转头看向了宜青。
“咳咳。”宜青用袖子挡了挡脸,遮住还没完全散去的震惊神色。这兔子精的力气居然这么大,要是昨晚他忍不住做了什么,谁会吃亏还说不定呢……
宜青道:“算了吧,时辰也不早了,先吃饭。”
落衡这才放开搭在福哥儿腕上的两根手指。
福哥儿一溜烟跑出十多步,才敢拉起袖子,朝自己的手腕上看去。好家伙,就那么一会儿工夫,竟然摁出了两个深紫色的指印,要是再给捏上一捏,他的骨头没准真能给捏断了!
不提这一肚子坏水的福哥儿如何谋算着要找回场子,那厢宜青牵着落衡的手,走下了田埂。
靠近田埂的一片旱田已经收割完毕,稻子如山般堆积在了远处,两人站着的那块地平平整整的,也还算干净。宜青拔去几根长得格外茂盛的野草,放下漆木盒,把盒中的碗碟一样样取了出来。
“那些人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宜青记得落衡原本是好好的,直到听见对方嘲讽他是兔儿爷才生了火气。也是那福哥儿该的,落衡这么好脾气又守规矩的兔子精,要不是听到这个难听的词儿,定然不会对凡人动手。
落衡轻轻地应了一声,模样乖巧的不行,还蹲下身子帮着他从漆木盒中端出饭菜。
雪白的长衫垂到田间,边脚沾上了一层土泥。宜青看着心疼,连忙制止了对方,让他到一旁歇着。
“那种不要脸的赖子,你同他讲理是没用处的。”宜青端出了碗碟,又从远处抱来了一捧晾干的桔梗,堆好后拍了拍,示意落衡过来坐,“那脸皮刀劈不进水泼不进,不能指望他能有甚么羞耻之心。”
“别气了,嗯?”宜青嘴上不说,心里已有了成算。他怕兔子精与其他凡人结怨、沾上搅不清的因果,所以及时制止了,这可不意味着他不会计较。那福哥儿胆敢这么说他板上钉钉的媳妇儿,他怎么也要给对方个教训。
50、家有仙妻06
秸秆被晾得干燥松软, 垫坐着十分合适。日头又正巧被一片阴云遮住了,田间吹来一阵凉风, 吹散了正午的热气。两人依偎着坐在一处儿,竟觉着日子分外地绵长, 好似一坛拍好泥封、放进了窖中的酒,不知不觉中酝酿出一股子陈香。
用完了饭菜,落衡还想陪着宜青在田间多待上一会儿。他从成精开始便一直呆在普罗山上,没见过凡人秋收的景象,看什么都觉得好奇,还想拿起宜青放下的镰刀亲自试试割稻。
宜青赶忙将他劝住了。
兔子精的眼中映着金灿灿的稻子,神情振作得很, 不忘与宜青说道:“出一分力, 便得一分果,族中的长辈都是这么说的。凡间的耕种也与修行是一个理,好得很。”
宜青承认兔子精说的很有道理,如果他没有将那镰刀拿倒了, 险些割伤自己的话……
“你还是先回去罢。”宜青看不住起了兴头的兔子精, 又担心对方蹦?到了哪个犄角旮旯把自己给伤着了,“你若是待在田里,我干不了活儿了。”
闻言,兔子精的眼帘一下子就耷拉下来了:“给公子添麻烦了。”
宜青想伸手摸摸他的长耳朵,可惜此时对方是人形,只叹了口气道:“不是在怪你。你在我身旁,我满心满眼便都是你, 再也做不了其他事啦。”
“当真没有给公子添麻烦吗?”落衡抬头瞥了他一眼,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方才想起宜青的后半句话,立时红了脸,“那我……先回去了。”
他弯腰收拾好碗碟,放进漆木盒里,将漆木盒搭在了臂弯上。他正要转身,就被宜青拉住了袖子。
“出汗了,擦一擦。”宜青一本正经道,说着举起袖子,拾起一角,在他的眉梢上按了按。
落衡疑惑地望着他。
兔子都成精了,哪里还会畏惧人间的酷热,方才坐的那么一会儿,他应当也没出汗。可站在身前的青年认真地盯着他,用衣袖轻轻擦拭着他的额角时,这只兔子精觉得……好像当真有那么一点儿热。
宜青将兔子精送走,又在田间勤勤恳恳地收割了半日,等到日头偏西,便提早收拾好农具,离开了自己的那亩田地。
他不急着回家,先悠悠晃着找到了王大壮,将正午时与福哥儿的事添油加醋地与那高壮汉子一说。王大壮与福哥儿是同宗的兄弟,平日便互相看不对眼,如今有了个由头,同宜青那是一拍即合。两人勾肩搭背的,很快就商量好了一个阴人的法子。
……
夜.色深沉的时分,宜青才做贼似的回到了自己的草屋。他站在木门外,先是朝内看了好几眼,确认兔子精背对着门在缝补衣裳,这才松了口气,推门进去。
落衡手中的针线已经许久没动过了,只是将线头捻在指间,搓了又搓。他记得凡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地干活的人早就该回来了,可屋外一直没有响动。听到木门的嘎吱声响起,他立刻转过头,眼中不自觉闪着期待的光:“回来了?”
“哈,是啊。”宜青笑道,“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王大壮,你昨日见过的,喊我去他家作了会儿客,耽搁了。”
落衡“嗯”了一声,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转过身子,走到灶边:“那你……还饿么?饭菜我一直热着。”
宜青跟着也转了过去,笑道:“饿得慌。”
他原以为正直的兔子精转开了话头,就不会再计较他迟归这件事了,但是低头吃饭的时候对方一直在盯着他打量,幽幽的目光看得人心里发虚。宜青心道,亏得自己不是去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否则此时定然扛不住全都招了。
乡间的夜晚也没什么好消闲的,宜青这日回来的又迟,吃过了饭菜便早早上了床。他背对着墙侧躺着,正要闭上眼假寐,就听着一阵?的声响朝床边来了。
“我……我今晚也想睡……睡床上。”落衡慢吞吞地走到床边,怀里抱着一个新填好麦壳的枕头。枕头上是一朵他在日间绣好的玉兔,珠圆玉润的体态十分讨喜。
宜青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个抱着枕头、羞答答站在床边的兔子精。简直像是有人在他的心头浇了把油,恨不得能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了一般。
他险些要答应了,忽的想到了什么,僵硬着拒绝道:“这床很小,两个人睡会挤得很。”
“可你昨晚说……我也可以睡这里的……”落衡说一句话就要花上半日的工夫,像是在与内心的羞涩内敛作着斗争。
“怎么突然想睡床上了?”宜青心中一千个一万个想答应他,然而还是要找由头婉拒,“昨日不还好好的么?”
落衡的目光飘忽,在地上那铁笼中一转,又悠悠落在了木床上。
他没说话,但宜青自个儿替他将理由都补全了。铁笼就那么丁点儿大,蜷缩着身子定然很不舒服。笼子又这么搁在地上,夜间湿气重,皮毛沾着湿冷的地面想来会很难受……
宜青心下一横,掀开了被褥,坐起身道:“那你睡下罢。”
落衡没敢盯着他的中衣,只弯腰将自己怀中抱着的枕头放在了床头,与宜青原先枕着的那个并靠着。
他正解着衣衫,宜青蹭的一下蹿出了被褥,跨下木床,头也不转道:“你睡床上,我,我睡不着,去外头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