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青冷冷看着他,直到对方没趣地转过头对着泥墙,这才转回头,贴着落衡的耳畔低声道:“虽说名分上是我的大伯,待我还不如村子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你不必对他这般客气。”
他正在气头上,没留意到当他呼出的热气落在兔子精的耳畔时,那双莹润小巧的耳朵忽的动了动,转瞬变得通红。耳朵上覆着的细小绒毛也无风自动,轻轻地打着颤。
落衡觉得好像贴着宜青的半边儿身子都格外地热,默默朝旁走了一步。
宜青跟了半步,犹自愤愤不平道:“你辛苦做的饭菜,要是给他吃还糟蹋了,我过会儿就把他赶走。”
“先别赶他走。”落衡小声道,“我还有话要问他。”
落衡做了一桌清粥小菜。法术虽能变出大鱼大肉,按他的性子却是不会去那么做的,也亏得他没做那些个菜肴,否则压根解释不过去。
其实就算这一桌称不上丰盛的饭菜,原主也绝对端不上来。章大伯对此门儿清,然而当着要巴结的远亲的面,他绝不会开口提起自家侄子前些日子已经穷困潦倒到吃不上饭了。
他搓着手站到了落衡的身边,避开宜青,筷子一错就夹了满夹的青菜:“衡哥儿,你在州府没吃过这种野味吧?”
落衡道:“吃的少。”
“哈,那是自然。”章大伯走这一趟的本意就是同他套套近乎,此时得了机会,便兴冲冲地相邀道,“你若是爱吃,赶明儿去我家坐坐,我那婆娘饭做的也不差。”
落衡道:“不麻烦了罢。”
章大伯满脸不认同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呢。你过来也就是添双筷子的事……”
他来之前盘算清楚了,衡哥儿若当真是一家都住在州府的少爷,他怎么也得把人糊弄到自己家去。和对方一家攀上点交情,往后自家小辈要去州府办事,也好有个帮衬的。这么好的机会,不知是怎么给云哥儿抢了先。他一个孤家寡人,自个儿都快填不饱肚子了,拿什么招待客人?只消把这云哥往自己家中一请,还怕他看不出哪家吃得更好、玩得更好?
他说得亲热,还殷勤地夹了一筷子菜,准备放到落衡碗中。筷子方才错开、夹住了菜叶,就被宜青不动声色地拍开了。
宜青自个儿将最嫩的菜叶夹进了落衡碗中,道:“你尝尝。”
“呵。”章大伯讪笑了一声。
“再尝尝这个。”
“州府的菜可都没这么新鲜,多吃一些。”
宜青顺着章大伯的话,将大半盘菜都夹给了落衡。他使筷子蛮横霸道,几乎将整盘菜碟都划作了自己的地盘,挡住了旁人献殷勤的路子。
落衡原本便吃的少、嚼的慢,碗中堆起了小山般的菜叶。他为难地看了宜青一眼,然后低下头慢慢啃食着,也不知要吃到何时。
章大伯一连伸了几次筷子都被挡了回去,看出是宜青有意同他作对。他今日被宜青摆了许多次冷脸,不能当面发作,心思一转,便想在外客面前阴他几遭。
“前些日子云哥儿同我说家中快要断粮了,我还想着要不要拿出些陈粮来接济接济。如今看来云哥儿吃得可好呢,我倒是多虑了。”章大伯放下筷子,假意叹了口气。
“唔。”落衡嘴中塞满了饭菜,腮帮子撑得鼓鼓的,他使劲儿将饭菜都嚼碎了咽下,偏头问,“断粮?怎么会?”
章大伯道:“衡哥儿打小就住在州府,不知我们这村子里常要断粮罢?若是收成好,熬一熬也能过得去,怕就怕遇上了荒年,那可是要饿死不少人的呢。”
落衡面露震惊,也跟着放下了筷子。
“说这些做什么?”宜青知道兔子精心善,听不得这种凄惨的故事。他悄悄在兔子精的手背上捏了捏,让对方别将这话听进耳中。
章大伯不以为意道:“我同衡哥儿说说怎么了?”
“这一年到头在田里忙活,秋收了便要交租。说是传令下来十抽一,州府里的官老爷们滚上一滚,县衙里又要滚上一滚,再到了咱这村里,可不得滚到四五成了。”
“要是自个儿给自个儿种地呢,还算好的,交了这四五成租子,余下的粮勉强也能填个饱肚了。要是从旁人那儿租来的田,还得再交上一层租,剩下的可不就没法糊口了嘛。”
章大伯边说边得意洋洋地看了宜青好几眼。宜青让他心中不舒畅,所以越是不让他说这些事儿,他便越要说,还得说得细细的,生怕远道而来的衡哥儿听不懂。
落衡闻言,果然如章大伯预料一般神情变了变,羞怯又惭愧地看向宜青道:“云哥儿种的地,听说也是从旁人那儿租来的,岂不是要交好多租子?”
“衡哥儿无须担心。”章大伯道,“云哥儿种的几亩地,是我租给他的好田,比旁人收的租子还要少上一两成。交租的时日也是能宽限的,按说这年的租子早个十天半月就该交了,云哥儿同我说了之后,我便宽容到了今日。你说说,我这大伯做的,算是厚道了罢?”
回答他的是宜青的一声冷笑。
章大伯兴许是觉得宜青不可能在客人面前自曝其短,话中三分真七分假,硬生生将自己说成了个宽容憨厚的长者。事实可远不是这样。
原主从大伯手里租来的这几亩田,压根是种不了多少庄稼的薄田。原主刚开始不知晓实情,白费了一番力气,几乎还是颗粒无收,后来花了大工夫将水渠引到田中,又悉心犁地翻土,才让这几亩田渐而肥沃起来。
收的租子倒是与旁人都不同,可非但不是少上一两成,反而是多上一两成。村中最吝啬的富户,也没这么盘剥雇农的,只有这位大伯占着照顾了原主好几年的名分,收起租子来毫不留情。
至于宽限时日……
宜青穿到这个副本的那天,可正跪在章家祠堂呢。原主也是觑准了时机,在大伯婶婶去祠堂祭拜祖先的时候跪下求情,当着列祖列先的面,那两位人精才有所收敛。
这要能算是厚道,就真是笑话了。
“云哥儿能有你这样的大伯,真是修来的福气。”落衡望了宜青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章大伯得意道:“可不是嘛,哈哈。”
53、家有仙妻09
章大伯好生不要面子地在草屋中又待了许久, 直到宜青撩起袖子,有意无意地做出要动手赶人的模样, 他才站起身子朝外走去。他走到门口不忘回过头,对落衡招呼道:“衡哥儿, 赶明儿得了空,来你大伯家中作客啊。”
宜青粗暴地将木门合上,砸出了咣的一声重响。
他心中烦得很,一半是膈应这种势利小人,一半是想不通兔子精为什么要好言好语招待了他那么久。兔子精不是最讲究春秋礼义吗?对着这样的人该是板下脸教训一顿才是啊。
“这门不能用力关。”落衡站在门边,伸手在门框上摸了摸,那木头已经开裂了, 用不了多时恐怕就会倒下。他皱着眉头又看了看, 心中计划着明日去山间寻棵高大些的树,砍了回来将木门换一扇,若是有多的材料,也正好做张桌子。
宜青见那开裂的木头上冒出了根根木茬, 虽然心中有气, 但还是眼疾手快地把兔子精的手拉了回来:“别摸,小心戳着了。”
落衡因着他的接近,整只胳膊都麻了。
要收回手吗?还是要推开他?兔子精心中好是一阵纠结,要知道他快到了发/情期,浑身上下都敏感的很,不能再与旁人这么亲近了。可云哥儿又不是旁人,他就算手腕发烫, 也舍不得推开他。
落衡还在纠结,搭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却已松开了。
“云哥儿?”落衡一愣,转头看见对方背对着自己,心中不由空荡荡地失落。
宜青听着他的声音轻轻软软的,好似块大白棉花糖,心头的气闷消散了三分。
落衡走上前,小心地绕到他面前,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神情,才问道:“你生气啦?”
“说了不用同他客气,你与他说那么多话做什么?”
听到这句语气硬邦邦的话,落衡松了口气。原来云哥儿不是不爱同他牵着手儿,只是还在为方才的事生闷气。落衡笑了笑,解释道:“我是想探探他的口风。”
宜青:“口风?”
“嗯。”落衡点了点头,想到方才对方都在给他夹菜,自个儿没吃上多少,心思不由飘远了,问,“你还饿不饿?我下碗面给你吃呀?”
“不饿。”
落衡挽起袖子,舀了勺水,将灶上的锅刷干净了:“我先给你下着吧?”
宜青的肚子适时咕咕叫了一声。
落衡将一扎面下了水,又捡了些青翠鲜嫩的菜叶放了进去。蒸锅上腾起的水雾绕在他的身旁,将他整个人衬得好似藏在云里雾里的神仙。
然而这个仙气满满的兔子精在给自己下面吃……这个认识让宜青什么脾气也没有了,踱到灶台边,挨着对方道:“多下一点,你也吃。”
落衡的眼睫像是清晨沾上了露珠的草叶,经脉本就轻软,不堪其重地垂落着,弧度很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