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既有怨恨刘焉的,也有不满陛下冲动的。
就算刘焉仗着天高皇帝远,做了土皇帝,除装聋作哑拒不上贡外,也不曾为害过中原,何必为一时之气,就致使血流成河?
要换在百年之前,真龙天子威严尤在,皇帝哪怕再荒唐,底下百姓除了痛苦地承受外,出于敬畏,也不敢轻易抱怨出口的。
可再多的敬惧,也被消耗得七七八八,徒留难看疤痕。
刘康深居宫中,对此后知后觉,待他终于发现城中氛围不对,面临的就已经是大批大批举家东迁的百姓了。
在群臣慌乱的建议下,清醒一些的刘康仿着燕清的做法尝试补救,然收效甚微。
朝廷无为,天子不仁,万幸还有燕仙君。
三番四次经历了莫大的失望,再眷恋故土的人们,也感到心灰意冷,渐渐选择了将希望寄托在燕清的身上。
对着城中所剩无几的百姓,朝臣们欲哭无泪,刘康倒是笑得没心没肺,甚至在群臣对在他们眼里可谓是间接导致这一切的燕清进行口诛笔伐时,懒洋洋地丢下这么句:“此事何奇?”
——“若非汝等阻拦,孤亦愿往。”
群臣哑口无言,旋即是哭声震天。
刘康摇摇头,撇下嚎啕大哭的臣子们,堂而皇之地回寝宫雕木头去了。
这是他不久前发掘出的一项爱好,颇为沉迷其中。
即便一直被朝臣们防备着恐惧着会暗中动手脚的燕清,除了未出兵真正进攻益兵外,其实是给予了极大的协助,对他们而言也毫不轻松。
为攻下汉中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当时他们还没看到叫百姓伤透心的后果,只见京兵元气大伤,心如刀绞。
争是争了一口气,可真算起来,可得到的好处,却寥寥无几。
刘焉固然放弃了门户汉中,却死守着剩下的地,更别说进贡了,若不是惧了镇守汉中的皇甫嵩的运兵高明,说不得打下了,也不见得保得住。
燕清倒是及时上奏表示,愿意为陛下分忧,可这块极艰难才打下、为此损兵折将得凄惨的鸡肋,朝廷又如何肯便宜了燕清?
自是不肯的。
刘康倒是愿意得很。即便撇开他对燕清的迷恋不提,对一个保了自己无数次性命和温饱,这下连面子都给顾及到了的人,他再傻也不至于还去猜忌。
况且他志不在此,倒还日日惦记着那定然金碧辉煌、合乎自己心意的豫州行宫。
可惜的是,刘康一人的意愿是拗不过一干臣子的,尤其他还是个在众臣心中头脑不够清醒的昏君。
他也不想凡事都以大怒要挟,免得这招以后不再灵验,索性燕清也只象征性地提了一次就作罢,并不坚持,便憾然听之任之了。
然朝中得力的将军,竖着数横着数,都只有皇甫嵩一个。
他一被派去长期镇守汉中,京中自然就调换了新的统帅坐镇,其人能力平庸,盛在出身高贵,自然就给了对他们正恨之入骨的南匈奴趁虚而入的机会。
有心怀鬼胎的马腾韩遂的暗中协助,他们一路长驱直入,可谓势如破竹,不过十日功夫,就兵临城下了。
而在此时,皇甫嵩所领汉中兵,还在回援的路上。
燕清消息较皇甫嵩的要灵通许多,毫不犹豫地发兵驰援,竟比来求救的天使还早上数日。
有北边戎族被迫当他们练兵的对手,骑兵一科经千锤百炼,无疑更纯熟了。
行军迅若雷霆,游刃有余地赶在了洛阳城破、天子再度作质的羞辱重演之前,把南匈奴打得溃不成军。
燕清正愁融合外族的计划进行得不顺利,光有识时务的好榜样还不够,缺了个被杀来儆猴的鸡,结果就来了个现成的。
南匈奴一向引以为傲的骑兵,在具备了自己马场和军校,又十年如一日地进行着精锐训练的燕军铁骑面前,几乎不存在优势。
南匈奴并非没与燕清军交兵过,之前固然吃了不小的亏,可对自身的实力,到底是有数的,况且这股来势汹汹的援军不据城险还击,而是主动出城迎战,如此以短击长,□□惯了被视作两脚羊的汉人的他们,就丝毫未有过惧战之意。
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整七年的时间,不仅让他们从痛失英明首领的混乱中恢复过来,重振旗鼓,也足够叫不擅骑兵的燕军脱胎换骨了。
于是就挨了迎头痛击,被狂风骤雨的强猛攻势给打得晕头转向了。
南匈奴兵打着以血换血的主意,不想燕军狡猾得要命,不知从何时起研究出了专门对付他们的轻便长弩,哪怕骑射功夫略逊一筹,有利器相助,往往能发起极精准的远距连射。
诸葛亮精心研发改良的诸葛长弩初现,就以南匈奴的鲜血长河,奠定了它克星的赫赫威名。
此战的主帅吕布,更是因许久没出征打仗了,兴奋得跟见了羊群的恶狼,眼都不眨地直追出
威望一路疯狂攀升,很快到了无可人及的巅峰。
世人皆知天下有豫王,而不知洛阳有天子。
燕清如今面临的,是一个近乎人人面上都兴奋地挂着‘豫王何时取而代之’的局面,顿时哭笑不得。
他一直兢兢业业(至少表面上是)地扮演着乖顺的忠臣,除却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外,可谓有求必应。
就连忠骨铮铮如荀彧,在朝廷刻意提出苛刻条件来刁难时,动怒的回数都比他高,还击的言辞也更加严厉。
怎么别人比他还急?
燕清漏算入内的一点,便是他不为时光流逝所影响,未有半分衰老痕迹的面容。
再英明神武的君王,也有不少晚年荒庸,沉迷求丹问道,图的便是长生不老。
而他们的渴望,于燕清而言,却是唾手可得。
对燕清所创之仙教,除盲目听从的其治下百姓外,历来就存在着不少的质疑声音。
燕清对此从不辩驳,也从不澄清,只付之一笑。
然而一年一年的过去,世人看得一清二楚的是,不单是燕仙君,连距他最近的那些心腹爱臣也受仙气熏染,面容不老,躯体不衰……
眼见为实,不知不觉间,反对的声音就此销声匿迹,清一色地成了讨好了。
郭嘉一直冷静地观察着,从容地周旋在一干意图劝进的同僚之中。
等到了建光三十五年,病体沉珂的皇帝自觉时日无多,因膝下无子,又一向与早年弃他的亲族不睦,便不顾群臣反对,封燕清为豫王,也明确地表达出了禅位之意时,他私下寻了仍然无动于衷的燕清。
“主公,”郭嘉言简意赅道:“时机已到。”
豫王的声望如日中天,已攀升到了极点,此刻登高一呼,定得百应,可谓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孱弱无子的平庸帝王,自愿禅位给完美无缺的豫王……
就算燕清并不姓刘,于百姓而言,也绝对是万分值得欢欣鼓舞的喜事。
燕清彼时刚沐浴完,正闭着眼,挨靠在吕布身上,由对方轻柔地绞干湿漉漉的乌发,闻言只懒懒地掀了眼帘,悠然道:“天下易主,不宜操之过急。”
郭嘉挑了挑眉:“天下归心,大事已定,主公大可从善如流,何故犹疑不定?”
燕清默然片刻,说道:“依我看,明年……”
郭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暗暗屏住呼吸。
吕布手底的动作倒是纹丝不乱,依然淡定故我。
燕清轻咳一声,慢吞吞道:“还是太早了。”
郭嘉:“……”
燕清见他脸色不虞,只有又道:“后年的话……”
郭嘉狐疑地瞅着他。
燕清打了个哈哈:“好像也太急了些。”
郭嘉嘴角一抽,算是看出哪怕是在所有人都心急如焚、兴奋难掩的此刻,作为正主的豫王殿下,却是清心寡欲的仙人一般,想着能拖就拖。
吕布心念一动,有些跑神,绞头发的动作也渐渐停了下来,倒是无意识地取了其中一缕,悄悄地编起了辫子。
郭嘉直截了当道:“主公可是要为了文若他们,甘心做一世周公了?”
燕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坦白道:“朝廷如今形同虚设,天子有名无实,唯我大权在握,至于是否要坐上那把龙椅,目前并不是那么重要的。”
把皇权和政权分开,皇室充当被供养的吉祥物,他则掌握实权的格局,其实是十分理想的过渡,在后世也不少见。
而且在摸清楚朝臣渐渐养出了爱与他唱反调的毛病后,燕清在戏弄起他们时,也就越发淡定从容了。
黑锅由洛阳那边代着背了不少,刘康年纪渐长后,也不再是个讨嫌的傀儡了。既然只消给部分税赋去供养着,燕清也不介意再维持一段时间的现状。
……最重要的还是,他舍不得让荀彧这一干功高劳苦,与他情谊深厚的理想主义者伤心。
郭嘉却摇了摇头。
“禅位之言既出,便如难收覆水。”郭嘉沉声道:“即使那是陛下冲动之言,已然生悔,然人心浮动……”
吕布眉头一动。
燕清若有所思,看向神色肃然的郭嘉。
郭嘉淡然一笑,斩钉截铁地断言道:“依嘉看来,纵使主公舍不得叫文若伤怀,陛下怕是最早早不过晚夏,最晚晚不过早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