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从他身后走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士,尽管她腿脚健康,手里仍实在地握着手杖,有种隐隐的权贵气。她岁数在五十岁上下,眼皮因为衰老而向下耷拉着,虽失去了青春活力,却保有着慈祥安宁;她留着齐耳金发,气质出众,在这被贫穷和疾病肆虐的南罗,极为引人注目。
宋亚泽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印着西顿的国旗,愣愣地站起身来,不禁脱口而出:“西顿……”
贵族女士听闻这句低语,转过头来,下巴习惯性地微抬,眼神平视着扫过来看向他。她将目光停留几秒,恍惚地眨眨眼,就立刻换上震惊的表情,面色都因为激动而泛红。她惊声道:“你是……和平使?!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语气夹杂着疑惑和兴奋,带着种摸不透的情绪。
“您认得我?!”宋亚泽惊诧地问,声音高亢,还带着一些喜悦。他在这里没有身份,无家可归,需要人帮助。
女士听到这话,笑着点点头,惊喜地说:“当然,我怎么可能不认识西顿的和平使呢?你叫宋亚泽,原本是东夏人,被凯撒带到西顿,后来又去的北穆对吧?”
“嗯。”宋亚泽应声,“请问您是……?”
“我是南罗难民署的署长,负责这一带的难民援助。”她说着,眼里的惊喜丝毫未减,“北穆说你已经病逝了,没想到你还活着。这一段时间你都去哪儿了?”
“我……嗯……我是被教廷迫害了……后来又逃了出来……”宋亚泽撒着谎,磕磕巴巴地说。
“原来如此……怪不得墓碑下面没有找到骨灰盒……”贵族女士顿了顿,轻声说:“……其实我是凯撒的妈妈,我叫薇莎。”
听闻这话,宋亚泽震惊了,他紧盯着眼前态度温和的薇莎夫人,惊愣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凯撒那个暴虐嗜血的人,会有这样亲切慈祥的母亲。
薇莎夫人看到他惊讶的反应,轻笑一声,脸上细密的皱纹也随着笑容挨紧了些:“我和凯撒不像是母子,对吧?但他的确是我亲生的,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他了……”她回想着凯撒幼时的模样,眼里冒出母性的光辉,温柔极了,“但我一直都关注着他,他可是我唯一的宝贝儿子。”
“而且……”她的语气变了调,“我知道一点你和凯撒的事……他把你带到西顿,当时可是爆炸性新闻呢!大家都知道你们很相爱,你还为了帮他实现理想而离开西顿,对吗?”
“其实不是外界传的那样。”宋亚泽无奈,“我和他并不是那种关系……”他默默叹口气,感到身心俱疲。
薇莎夫人自以为很明白地点点头:“我知道东夏人在这方面很害羞,果然如此……”她自顾自地说,再一次肯定了心中的答案。
“你放心,我是不会干涉你们的,我是个开明的妈妈……我才不像他死去的父亲那样刻板。”提起丈夫,她明亮的眸子有些黯沉,语气也透着不以察觉的悲伤。
宋亚泽顾不上解释,沉默半晌,面色凝重地说:“很抱歉,我听说……兰登领事很不幸被……”
“是的。他死了,被凯撒误杀的,就在半个月之前……”薇莎夫人点点头,眉毛倒挂起来,眼里流露着怀念和悲伤。可这种悲哀没有持续半秒,她就重又和蔼地微笑:“不过好歹……他是为了北穆的将来而死。他是烈士,是我和凯撒的骄傲。”
这种言论,和凯撒曾经说过的话如出一辙。宋亚泽看到她笑得角度轻扬的皱纹,低垂下头,沉闷地开口:“您很自豪他的死吗……”他不解地皱眉,无法理解薇莎夫人在丈夫尸骨未寒时,还会这样态度轻松。况且,还发生了弑父这种伦理性的悲剧。
薇莎夫人对他的疑惑了然于胸,她顿了顿,才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要知道,一个人就算悲伤欲绝,都不应该把不好的情绪传递给旁人,没有人应该承受不属于自己的负面情绪,那样太不公平,也很自私。”
宋亚泽愣了愣,抬头对上她依旧和蔼的眼神,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和酸楚,甚至鼻头发酸了。他联想到自己的母亲李晓霞,那个只会带给自己伤痛和负能量的妈妈。
“更何况……”薇莎夫人眸色一暗,神情心疼而悲伤,“我的凯撒已经痛苦不堪了……如果我再垮掉,他就更难过了。为了他,我也要做个坚强的妈妈,一直支撑着他……”
她走上前,温柔地摸了摸宋亚泽的头,就像母亲对待儿子那样:“孩子,如果你以后做了父亲,你就自然会明白,父母为了儿女,可以做到一切。”
她又放下手来,笑着说:“当然,我更希望你可以和凯撒一起走下去,他需要你。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宋亚泽没有说话,心里却阵阵心酸与温暖并起,在他心里掀起一阵狂风暴雨,他无法平静下来,或许缺乏母爱的人,更容易体会到母爱的伟大。
“哦!我的孩子!”薇莎夫人无意间看到他的手臂,惊声叫了一下,“你的胳膊被蚊子叮了,快去帐篷里抹点药吧!”
宋亚泽抬起手臂,果然看到上面红肿一大片。他感动地点点头说:“好。”
第68章 重聚
薇莎夫人带着宋亚泽进了帐篷,递给他一件防护服,示意他穿上,便去了护工休息室。宋亚泽换上防护服,在这蒸笼般的帐篷中感到憋闷,气味也是令人呼吸不畅。
他皱着眉小心地呼吸着,环顾四周,看到摆放得横七竖八的病床,病床之间只有一张布来作遮挡之用。病床前有神色焦急的护工来回穿梭,忙得团团转。病床区与取食区只隔着一道门帘,门帘那边是瘪着肚子排队取食的孩子。
一切都是这样混乱,疾病与饥饿,像重锤一样狠狠敲打着这里,不给人留下活路。
“我要死啦……别管我了……”绵长却有气无力的嘶哑声音传来,听着让人心惊。
宋亚泽转身向后看去,看到一个肚子肿胀得老高的男人躺在床上,发出最后的叹息。他的头发脏乱而油腻,已经失去了生命力。
心脏又隐隐作痛起来,提醒着他,这里有人快要死去了。
围在床前的护工还在为病人灌输氧气,按压他的胸口,和死神最后搏斗一场。可他最终还是长出一口气,蜷曲着的脚趾无力地伸开,陷入了永恒的静止。护工长叹了口气,拔了氧气管,收起了设备。
“死亡每天都在发生,我的孩子。”薇莎夫人低沉的声音响起,她换了身装束,站在宋亚泽旁边。
她那身贵气逼人的装扮已经卸下,显露出朴实的气质。她同其他护工一样,穿着轻飘飘的防护服,抹去了嘴唇上的口红,手指上的戒指也都摘下,手杖也消失不见,看上去就像普通的中年妇女,唯有习惯性微抬的下巴还显出一点尊贵气和官味。
“他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肚子会肿成那样?”宋亚泽难受地看着尸体被蒙上白布,被几个护工抬了下去。很快,病床上就又躺上一个满脸愁苦的病人,成了这张床的新主人。
“过度的营养不良,肚子就会水肿的。再加上,他得了恶性疟疾,没有及时治疗。”薇莎夫人叹口气,面露怜悯。
她说着,便将袖口卷起,快步走到新病人床边。
新来的病人是个形同骷髅的年轻女子,她衰弱地呼吸着,身上没什么力气,还在垂死挣扎。她得了严重的腹泻,大小便已经失禁,床上甚至留下恶臭的污秽物,让人不禁掩鼻。她自己也知道尴尬,便用被子遮住被弄脏的地方。
这是一条可怜、却让人不想靠近的生命。
薇莎夫人掀起了她的被褥,那女子很是不堪,样子看上去很抱歉。
“孩子,捂久了会长褥疮的。”薇莎夫人轻声说,“我来帮你,你不用害羞。”
她取来纸巾和湿布,替她换了床单,耐心地为她擦拭,脸上没有一丝嫌弃。她始终是微笑的,没有为官的觉悟,毫无高人一等的架势,反而如慈母般细腻平和。和她接触的人,总是能得到安心与抚慰。
宋亚泽站在布帘外面,许久才看到薇莎夫人拿着污秽的床单,细白的手指一抬,撩起帘子,神色平静地走出来。她将床单拿到一旁的水池之中,倒了点皂粉,就直接赤着手洗了起来。
她动作利索,就像在照顾自己的孩子那样自然。这种安详和平静,却像狂风暴雨般席卷过宋亚泽的心。他很是触动,对薇莎夫人也有了深层次的敬爱。
善良的举动总是容易传染的,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她旁边,拿起床单的一角,也拧开龙头,跟着她一齐洗着。
薇莎夫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你也要洗脏床单啦?”
“像您这样地位尊贵的人,都能放下架子,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宋亚泽回道。他看到污秽物,虽皱了皱眉,仍是忍耐着抓把皂粉上去,用力揉搓起来。他想了想,又接着说:“您是署长,这些事其实大可不必做。”
薇莎夫人微笑依旧,低沉的声音略带些沧桑:“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说人都会同情弱者,但只会追逐赢家;不管怎样,还是要为弱者而奋斗。我很受启发,即使有人不能理解我,甚至说我别有用心,但我还是要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