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左相大人病重,这就要不行了......恳请陛下移驾相府,见大人最后一面!”
这桩大事,绝对是祸事了。
楚君栖没想太多。他身居皇帝位多年,早不是初来时受宫廷狗血剧误导,碰到不大点事儿就胡乱猜忌,觉得自己是不是快要遇害死掉之类的无知少年。
他明白似左相这般身居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位的重臣病逝,只要所患非是什么传染类疾病,无论于情于理,自己亲身探望才是应当。
只是左丞相蓝儒风......楚君栖十二岁登基,当时虽有前世记忆,身子却还稚嫩,难以服众,对于身为帝王应掌握的本领也还差得多。几乎事事仰仗朝中几位重臣,多亏他们忠心,多加扶持,才助楚君栖在皇位上高枕无忧,其中领头的老臣正是左相。
一直以来,楚君栖兢兢业业勤于政务,是因他属实心系万民,在有能力让百姓们生活更好的境况下,他希望自己能借至高权力之便,真正为民生谋福祉......
这是他前世也曾想过,却没有能力去做的事。这一世虽也才华平庸,然而生下来就尊贵无比,于是身居高位,放权于有能力的臣子。
楚君栖权欲不强,甚至可以说颇有些淡泊权术,故而任由朝中重臣们经营自己的势力,也颇有些纵容他们培植各自的党羽,只要不做有害于国家百姓的事,不把整个朝廷打造成某个个人意志的一言堂,甚至默许他们瓜分着本应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力。
左相却是向来错综复杂的朝堂势力中一股清流,死心眼儿似的忠于帝王家,半分油水都不会多揣进自己的荷包,连自己的门生弟子都不予以特别推荐,甚至仅有的俸禄都要捐出大半,赈济灾民......同时,他也是楚君栖最强大,最坚定的支持者,一旦他去了,楚君栖在朝中下达命令的执行度也不知要打多少折扣。
楚君栖让喜公公备好的仪仗之类都撤掉,换上一身寻常公子哥常穿的白衣,带上几名侍从便乘马车去了相府。
明面上保护他的只这几人,暗中一定还有更多高手,楚君栖很放心自己的安全。
迈进相府之时,日头已渐西斜,楚君栖心里想了一下,放死神一个人在曦和殿中可有不妥?相府距皇宫乘车约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事已至此,只好希望不要再相府耽搁太久,可以早些回宫。
蓝儒风仰躺在踏上,双眼半眯着,瞳孔涣散,面无人色。
侍奉在他身边的人皆为妇孺,唯有他夫人在国宴上见过皇帝,木然起身给皇帝见礼。
楚君栖扶起丞相夫人,站在花甲之年的丞相身边,眼含悲意看着他,以为这人已是阳寿尽了,于是俯身握了一下他苍老的手。
蓝儒风却抬了一下眼皮看他,终于肯消耗自己仅剩下那一口气,艰难地说:“陛下......臣要去了,从前有些话,一直没说......现在......不能等了......”
楚君栖定定望着他,轻轻说:“你说,朕会永远记着你今日说的。”
“陛下,不要,妄自菲薄,过于,放权......臣认为,您是一代明君!臣,历经三朝,读遍史书,从未见过您这样,英明的仁君......有的君主,英明而残暴,有的君主,空有仁德而不能服众,您才华非凡,礼贤下士,精于权衡,且......咳咳咳......”蓝儒风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说完更多,呢喃着吐出了最后一个字:“信......”
话还没说完,左相大人已没了气息。
楚君栖颇有些动容,见丞相夫人轻轻抬起蓝儒风的头,从他枕下拿出一封书信。
“夫君不允妾参议朝中任何事,也不曾与妾提过这封信,但妾与他相伴多年,猜他应是把要交给陛下的信放在枕下了。”
不要妄自菲薄......楚君栖垂眸细思此言,他懂的,自己这一生的言行作为,只怕有些眼睛雪亮的人看来,真真如千古传奇一般。只是他眼光严苛,尤其严格要求自己,确实只觉自己诸多不足,有时颇有些看轻自己的分量。
拆开信封,大致看了一眼,竟是左相大人生平唯一一封为自己门生写的推荐信,且要求甚高,竟要推荐一名不曾就任过任何官职的男子接任左相之位。
要说是对此人一点都不好奇,未免太假......
回宫这一路上,楚君栖惦念着蓝儒风的去世,满脑子堆着今后大约要堆积更厚的奏折,心里默默燃烧起灰暗的一面......
为什么当个皇帝要这么累?都不能好好享受的吗?其实做个只顾吃喝玩乐的昏君也不是活不下去,丞相之死正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御厨手艺虽好,却一向只做寻常食物给自己吃,唯恐用到什么稀罕的食材,今日做给他,他明日还想吃,没了食材不能交差,可怜他明明熟知那套路却不能拆穿,因为他是明君。
后宫佳丽虽美,却也没一个能交付真心肆意享用的,无不是望族千金,与前朝关系密切,他稍稍偏向哪位冷淡哪位,或者在哪位那里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都不方便,因为他是明君。
万千世界虽好,他却整日闷在皇宫一角,偶尔出巡也是忙于公事,抽不出半点悠闲欣赏街景的时间,偶尔探望灾民时能出远门,所探俱是穷苦之地,完全不能搞个下洋州,享受美人美景美食之类的好事,因为他是明君。
大把的好时光,他一直严格要求自己,自登基以来,便成了自律到极点的人,每夜子时就寝,寅时晨起,十几年没睡过一个懒觉。
公事方面,哪怕发高烧也不肯误了一次早朝,没草断过一桩案件,没凭个人好恶轻易发落过任何臣子。
生活方面,没贪嘴多吃过一口不该吃的食物,没碰过一个不该碰的美人,以至于没被任何人发现过他喜欢男人,对女人提不起什么感觉的。
贵为皇帝,楚君栖的人生压着一座名为至高权力的至高的山,他曾一度幻想若是自己早早累死或者干脆被人害死,只要死得不是很痛苦,都是不错的解脱方式。
可怜给他下毒的亲儿子,在他登基当天出生,因而被寄以厚望,在他面前苦苦伪装那么多年父慈子孝,唯恐当上一辈子的老太子,现在连当太子的机会都没了,也可怜千辛万苦熬到头,以为能永远地成为先皇的他,将死时遇见死神,再次被扣上这顶名为帝王的高帽。
不如当个昏君,强娶几个俊美男妾,从此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玩就玩,想睡谁就睡谁,谁来劝就砍了谁......楚君栖认为,做昏君也是需要天赋的,有些事他就是做不出来。甚至连一点点偏离轨迹的事他都不想做,他想成为在史书上真正零污点的一代明君。
什么时候熬到和左相一样死去,也就解脱了。
等等......他都死过一次,死神不是把他的魂推回身体里了吗?
那么,若能请动死神大人,蓝儒风是不是也可以不用死?
楚君栖掀开车厢上的窗帘,约莫再有不多时便能到皇宫,准备待会儿下轿直奔曦和殿,和欧阳方隅打个商量。
却觉身下车厢轻轻颠了一下,随即有种微微下落的感觉,似乎马匹拉车的速度稍有迟滞,回头便看见车厢里多了个人。
明眸皓齿,清美惑人,正是欧阳方隅。
楚君栖吩咐赶车的人说:“不必赶路太快。”
马车上多一个人,车夫必然有所察觉,还好他的手下一向懂得不该多问的不问,他也不是真的在意车赶得快不快,只是随便出声示意自己安好,无须妄动。
楚君栖微微一笑,轻唤一声:“方隅。”
欧阳方隅点点头,一脸冷淡,眼底却含着几分寻常人类才有的温情。
“怎么突然过来?想我不成?”
“感觉你在想我,就过来了。”
连朕在心中想你都可以知道吗......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楚君栖都以为这是欧阳方隅作为死神异于人类的能力,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一种很久很久以前就种下的情深难抑。
就某些方面而言,楚君栖讲话很坦率。但毕竟是做惯了皇帝的人,对于方隅拥有着的许多非人能力,他谨守着与人相处之中有些事情彼此心照不宣的惯用模式,无意过多打探。
他贵为人皇,方隅贵为神祇,人事上纵然对方隅倾情相依也无不可,神事上他却要谨记死神的强大。
“你既然知道......可以帮帮我吗?让左相活,蓝儒风,有些事我一个人处理太累,想他帮我。”
方隅情商颇低,听不出什么叫‘你既然知道’,也没多想,只听懂楚君栖是想让一个叫蓝儒风的人活着,他活着可以帮楚君栖减轻劳累,就应了声:“嗯。”
第6章 不舍暂离
越近皇宫,行人越稀,听着周围渐渐冷清的人声,楚君栖望着方隅,莫名有种错觉。
仿佛他们同乘的不是马车,而是别的什么非凡之物,是方隅带来的,要从凡人的世界里将他带走,他将渐渐放下如今珍视的一切,命中留下身边这人,携手共度余生光阴......
也太不切实际。
楚君栖心里默默自嘲,很快回归现实,问起蓝儒风那事:“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