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话当然是很不可思议的,少年自己也知道很没有说服力,只会让人觉得是劣质谎言,而且这身衣服,恐怕说自己是想私自逃走的贱籍都可信的多——但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这人救过他的,他不希望留下坏印象,让人觉得他是个满口谎言的人,为自己惹上麻烦。
“我信你。”还在想着怎么才能解释,突然听到这样一句,少年惊诧的抬头,双眼睁大嘴巴微张,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祁席心中看的欢喜,目光更是柔和,又重复一遍,“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少年缓缓摇头,一瞬不瞬的看着祁席,这人看上去就很精明,说出这样的话来,必定还有下文。
“还记得吗,我救你的时候,有大胡子。”说起这个,祁席语气也有些不自在,很快就带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其实,那是昨天晚上的事了,我猜你也清楚——昨天我救了你,心想总不能将你留在这里睡大街吧?于是,我把你带回我家,然而你就那样离奇的消失了,没有一个人发觉。”
见庄非吓得小脸煞白,祁席忙道,“不过你也别害怕!我若是没有想法,今夜也不会特地在这里等你。”
饶是有祁席安慰,庄非还是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头脑清醒下来,抬头问祁席道,“那你是准备帮我?……你不害怕吗?这本身就是我的事,我无意连累你的,你不插手就不会有危险!”
“你忘了,我是认识你的——我是准备帮你,也是帮我自己。”祁席伸手,握住庄非双肩,低头逼视着他,“你若是信我,就什么都别问,一切都交给我!”
该相信吗?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挣扎,最终还是沉静下来,定定的点了下头,尽管不清楚这人说的认识他是真是假,对他的了解也不过只是一面之缘,但看着这人的眼睛,似乎就有一种力量,让他无所畏惧。
退一万步说,这人若真有恶意,他其实也没有反抗之力!既然这样,不如全然相信又何妨?既要借力,何必持疑?
“好!”祁席开怀一笑,一把抓住了庄非的手,转身就走,“你跟我来!”
——
弯月入寒潭,只在中央映照出一圈光晕。
“别动,别害怕!好好看看,好好看看,你能看见什么?”祁席站在庄非身后,双手握着庄非的双肩,将他的身体向下压,让庄非的身体绷紧,生怕一不小心就失足落进湖中去。
察觉到双肩上的支持力,少年知道这人不是要推自己下水,心下安定下来,虽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还是按照吩咐,凝神去看湖中倒影。
树影参差婆娑,印在水面像无数只干枯的手一般,真是令人不寒而栗,不过两眼少年就移开了目光,集中在自己面前的人影上,在看清那一刻惊骇非常,直觉便要后退,却被身后那人堵着退路,按着他的双肩不许他退缩,“镇定!别害怕,好好看清楚!里面有什么?”
祁席能看见,可他不确定,庄非看见的,和他所见的究竟是不是同一画面。
被迫盯着水面,即便再有心逃避,也将水中的倒影看的一清二楚——里面有人影,却只有一个。而且……那人,是他。少年一瞬间失去所有力气,无力的跌落在水边,疲惫的闭上了眼睛——这并不代表他身后之人是世所不存的不干净的东西。
只因,那倒影出来的人影,穿着素白的衣衫,胸口却是一片暗红。
他以为是有鬼想要索他命,何曾想过,自己赫然才是那虚无之物!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落,少年再次睁开眼睛,身下的华服也幻化成了一件陈旧的衣衫,伸手抚上左胸,似乎还能感觉到那抹冰冷,在身体之中留下的疼痛,与带走的体温。
有什么东西,一幕幕一页页在脑中浮现翻转,最终画面定格在有着明亮的月光的夜晚,几乎与此刻如出一辙,他无力的倒在地上,涌出的鲜血将地面染成漆黑,浓厚的血腥虽夜风浮动。
啊……原来,我早就已经死了啊。庄非看着高挂云端的弯月,弯起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这一刻他明白,原来有一种寒冷比死亡更甚。
第295章 魂归处
祁席看着庄非, 心中并不好受, 他早料到如此,却还是这么做了——要接受自己死了,还成为了一个孤魂野鬼这样残酷的事实谈何容易, 如果时间允许,他也想用温和一些的方式,一点一点启发庄非, 而非现在这样。
然而, 想要循序渐进是多么困难,不可控的因素太多……而其中每一个万一, 都是自己承担不起的, 索性快刀斩乱麻, 纵然痛了一些,也有他看着、陪着。祁席心中苦笑, 他何尝不是怕了呢?已经失去过一次, 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再也不想品尝第二次,所以再有一次机会, 无论如何都想要抓住, 都无法放手。
“庄非……都想起来了吗?”小心翼翼的伸手,将庄非从地上搀起来。
庄非推开祁席的手,转过身去低头看着漆黑的湖水,一时间几乎无所适从,以这般模样再遇故人, 是多么不堪啊。如果可以,他宁愿永远不要再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或者就此从世上消失,也好过现在这样,可怎么办呢?事情都发生了,好不好祁席又救了他一命,他总不能不知好歹,连句感谢的话都不说吧,抱着胳膊,庄非低声道,“是,我想起来了……祁席,真谢谢你,救了我。”
祁席心中一叹,他当然不是想要庄非的感谢,“庄非,既然你都想起来了,我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你若是把我当成朋友,就不必如此客气——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徘徊在花街,又是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广袤的天地之间,担惊受怕无处可依?
朋友吗?庄非一怔,眉目间有了一丝柔和,伸手将颊边的头发抚至耳后,庄非转过身来,看着祁席的眼睛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没有说谎,之前告诉你的都是真的,我只知道那天我、我被箭射中,然后……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你都知道了,中间的所有我都没有印象。从我死后,我清楚的记得的,只有前天到今天发生的事。”
这不应该。祁席皱起眉头,不自觉的左右踱步,思及白日里所拜读的佛家著作鬼神杂谈,凡鬼灵之物讲究因果,留在人间的多为不知所归的游魂,或者心有冤愤的怨魂,但凡还有意识,就不该对所经历的时间是一片空白……如果庄非说的是真,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这十年来,庄非并未以鬼魂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那在十年后的现在,庄非突然“醒来”,定然是有缘由的。前天。前天,祁席以手指敲着自己的额头,前天有什么事发生了?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还是与庄非密切有关,究竟是什么?
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却突然脑中灵光一现,祁席睁大眼睛——莫不是因为他?!前天他刚好抵达京城,进了城门因着天晚,才没有立刻进宫去,并非自作多情,而是他身上确实有庄非的东西!
祁席激动的都有些颤抖了!是了!几年前他虽也有上京,身上却未带那样东西,站住身子,祁席从腰封中翻出一个锦囊,举到庄非面前道,“你看看这个。”
“这是……?”庄非心中一跳,虽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却本能的觉得那东西十分重要,让他有种心惊肉跳的紧张感,小心翼翼的接了过来,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捏着柔软也看不出是什么。而且似乎有什么丝丝缕缕的东西,在他看到这东西的一瞬间,就密切与之的联系了起来,非常玄妙的体验,就像是……这个东西就跟他的身体一样,让他那么有踏实和安心的感觉。
“这是你的。”祁席顿了一下,看着庄非的脸色,缓声道,“当初你死了,我把你带回桑海,放在铺满鲜花绸缎的竹筏上河葬,希望你能无拘无束,游遍山川。只是终究又舍不得一点念想都不留,便齐肩隔断你的头发……供奉在府中祠堂受香火供奉,不想前年鼠患,打翻了油灯差点烧了祠堂,于是……”
抢救回来的就是头发,没救回来的,便成了这锦囊之中的一撮灰尘,这也是他认为庄非醒来的原因,走水之后再没敢把这东西放在祠堂,只留下牌位。是以以前上京,都未曾带了,唯有此次。
而也唯有这次,庄非醒来了。
除了这锦囊之外,没烧掉的头发则和绣线织锦一起编成了发带,如今就捆在他的发上。不过这个,就不必告诉庄非了。
庄非一听也吓了一跳,捏着锦囊不知该做如何反应,这个世界上能亲眼看到亲手捧着自己的骨灰一样东西的人,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了吧,感觉真是相当的怪异,不过祁席专程把这个给他看,恐怕没那么简单,联系到自己对这锦囊的感觉,庄非心中浮现出一个猜想,看了祁席一眼后,两指从锦囊之中拈出一点粉末,走到湖边松开手,清风带着那轻飘飘的粉尘,无声无息的落入水面,消失不见。
眼前蓦然一白,随即便是一阵头晕眼花,庄非几乎站立不稳,向后面退了几步,祁席连忙上前支撑住他,庄非抬起手来,果然他的身影淡薄了些许,似乎昨日那种寒冷又开始蔓延在皮肤之上,伺机就要侵入他的身体,腐蚀他的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