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着扇子,看到从身边走过的一个秀美少年嫌弃的眼神,祁席不由得笑出声来,老了啊,如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走在街上,就能让人春心发芽的人了,老老实实的将折扇收起别在腰间。
罢罢,去找那人喝酒好了。
庄非的仇,留给庄轻鸿去了结。他插手算什么呢?多年前多么羡慕,甚至嫉妒的发狂喝的烂醉如泥,现在看透了就明白了,他不曾得到庄非的爱,尚且如此,那庄轻鸿,岂不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不过他也没有同情别人的资格。天下可怜人都一样,何必去分出个最惨。能坐在一起心照不宣的敞开喝酒的人,这世上也就这么一个了。
——
和庄轻鸿喝酒,自然不可能是开怀畅饮,不过想起庄轻鸿看见他时的惊异表情,祁席迈着虚浮的脚步轻笑,伸手摸上自己的脸,寸来深的络腮胡子自然扎手,亏他还觉得这样留着也很威严……
夜风习习,将喝了酒的热气吹散了一些。
祁席拧着酒坛,看着周边的房舍,夜下的京城,看着与十年前全然没有分别,脚步渐渐沉缓,明明是要打道回府,却不知为何脚尖越来越偏,越来越偏,最终什么时候转了一个身,祁席懵了一下,才抬起头看着如勾月,苍凉的笑了一声。
没有刻意去逃避,总是这般、这般让他措手不及。
这里看不到花街,脚尖朝向的尽头,只是一片黑暗,什么都不会有。就算旧地重游,也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也……错过就是错过。
这不是早就觉悟的东西吗?既然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结果,那么又何必逃避呢,就算是徒添痛苦,也是一种怀念,也是一种馈赠。提起酒坛子又灌了两口,上好的花雕,饮进口中尽是悲苦的味道,抬步走去,步履却比之前要轻快不少,祁席想,早知就要换了女儿红来喝,也许能沾染点喜气。
——
风卷尘起,也扬起一段丝绸衣角,一阵冷意袭来,一个寒噤少年打了个寒噤,睁开眼睛却不是自己入睡的那张床,而是……
月如钩,雕刻着花草鲤鱼的石柱那么高,上面成串的灯笼也被风吹着歪斜,映照这两根石柱中间那两个硕大的字那么清晰——花街!
怎么回事?他怎么又……少年从地上站起身来,简直惊骇莫名,连续两天了,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出现在这个地方!这、这太诡异了!又是一阵凉风,吹乱了他的发丝拂过脸颊,少年只觉得冷的厉害,心中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却让他更觉得害怕……谁能在一点都不惊动人的时候,把一个花魁弄到着地方来,还是晚上?
莫、莫不是见鬼了吧?!
少年瑟缩着肩膀,只觉得冷的厉害,四周打量,却一个人都没有……是了,月上中天,哪怕是花街之中,也是人们安歇的时刻了。
天哪,这个时候别让我一个人啊!少年不敢再走昨天的路,只觉得风也怪,那街道上的阴影更加不知藏着什么鬼魅,他猫着身子走到那大石柱下,背靠石柱坐了,抱着自己的双臂,眼睛四处巡视,生怕从哪里钻出一个冤魂冤鬼出来加害于他。
心里头念着冤有头债有主,可却觉得越来越冷,浑身像是浸了冰水一般,少年心中惊惧非常,想要逃走,却一个手指都抬不起来,只能无助的睁大眼睛,他、他要被鬼上身了吃掉了吗?不,不!还不想死,还不想死!
他还有事没有完成!谁,谁来救救他!
啪嗒——啪嗒——有脚步声在慢慢靠近,少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哪怕他一动都不能动,但是这么个大活人在这里,也没有拿着刀剑的凶恶之人,来人总不会防着他不管的!
他要求救!这个鬼就在他的身体里,想要杀了他!
少年张了张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身体也灌了铅,但来人的温度,似乎通过风传递给他,少年用尽了全力向来人方向转过头看去,就见得一个高壮的男人,一身玄色衣裳,一脸大胡子将脸挡了三分之二,看不见什么模样。
焦急无比之时,却见来人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景象,眼睛猛地瞪大,手中拧的酒坛子一下落在地上,摔成几片,香醇的酒味便弥散开来,不!不要走!救我!少年极力伸出手去,眼中淌下泪来,别走!救救我!
救救我啊!少年心中在呐喊!
那人似乎听见了他的心声一般,终于回了神,拔腿飞快的朝他跑来,随着来人越来越近,那可怕的冰凉渐渐从身体之中褪去,少年露出一抹劫后余生的笑,只感觉浑身一轻,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真温暖,原来……还有这么暖的地方啊,少年模模糊糊之中闪过这个想法,太好了,有人救了他,他就可以……可以做什么?为什么想不起来?明明很重要的……意识终于远去。
祁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穿过那本该存在的身体,抱了一个空,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年,怔怔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只觉得眼眶灼热,啪嗒一声,滚烫的泪,也穿过那少年的身体,落在了地上。
第293章 魂归处
这是……这是他饮酒过量, 思之过切出现的幻觉吗?惊喜就像是凶猛的潮水, 一下冲垮了堤坝,向着顽固的不可思议之处漫过去,一点一滴将整个心脏都淹没, 祁席看着地上的少年,眼睛一眨都不敢眨,任由其中不争气的水珠坠落下来。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怪力乱神的事呢?……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
不可能的, 他抱着他, 亲身体验那所有的温度消失,只剩下一片刻骨的冰凉。……牵动手指的怪力延续到了身体。
怎么会呢, 他亲手拔出他身体中的箭支, 带出细碎的血肉, 从那僵硬的身体之中,而后将他放在满是鲜花的竹筏上, 亲手送竹筏上了江河, 被河水带走。生前被拒无奈, 死后便走遍河山大川,怎么可能呢?……已经在那透明的身形之前跪了下来。
小心翼翼, 眼眶如灼, 胸闷如窒,心痛如绞,十年了,十年了!他妄道是不思量,自不会入他梦来, 难道一直是被困此处,不得相见吗?这不忍回顾的伤心地,不愿再踏足的绝情所,竟……
谁能想到,阎罗殿才是转生堂。
庄非,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祁席深吸一口气,指甲刺入手心,流出点点鲜血,这些痛意也让祁席更快回过神来,那苍白的小脸,白到过分的唇,都让祁席心疼无比,伸手想要触碰,却只是徒劳无功的从那有些透明的身体之中穿过,留下冰凉刺骨的寒冷。
一阵阴风吹过,扬起地上的落叶,飞舞在如同在黑暗中沉睡的花街,在极端的静谧之中增添了几分阴森可怖,祁席心中情绪复杂,却唯独没有害怕。
哪怕化为无话触碰无法触及的鬼魂,他也认得出来,这就是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那个人。想起庄非之前的神色,祁席不由忧心,月已偏西,祁席低头一看,地上的人影的存在似乎变得更加薄弱了一些,在月光的照耀下近乎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如同飞灰一般消失。
心情凝重起来,脑子却转的飞快——
想起当年在大相国寺,曾与寺中一位高僧论道过鬼神之事,说这世上有神佛在,自然也是有鬼魂的,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只是无论神、人、鬼都各行其道,有各自的因果行为,也需遵守各自的规则,而鬼魂是不应该存在与人世之物,人们常听到关于鬼魂的故事,通常都是为祸为恶,只因为他们破坏秩序,强留人间,既然人世不该是他们所在的地方,强行留下自然就有手段。
那就是吸取人的精气为己所用。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产生的结果,都是以为害人。
事态紧急,祁席哪里还管害人不害人的问题,只眼睛一亮,人的精气!只要人的精气就可以了吧?可是,他根本触不到庄非,怎么样才能把精气给他呢?祁席开始暗恨,为什么自己没有多多涉猎,对于此道不精,哪怕是民间话本,也比现在两眼一抹黑要好,只是现下已经不是懊悔和思考的时候,眼见那影子越来越薄,祁席心下一横,暗想精气内持,并通五府,鬼能吸之,人自然能传之!
他不相信!不相信老天安排他在这里看到庄非,就只是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庄非再一次从他的生命之中离去!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留住庄非,不论牺牲什么,也不计后果如何!他要一个快意人生,就要庄非在他的身边!哪怕以身饲鬼,都在所不惜。
祁席眼神坚定,抹了一把脸,呼出一口郁气,缓缓沉下身子,双手撑在地上,看着那张熟悉的小脸印在眼帘越来越近,他似乎又感受到多年前这人身上那一缕淡香,似乎一切都没变,但祁席知道,失去的东西永远都不再回来。
现在哪怕他与庄非口唇相依,那份温暖再也不会出现,只有无边的寒冷,一波又一波的侵袭,祁席微眯了眼,珍视的看着身下的人,只觉后背一阵发冷,似乎有什么东西通过口鼻正在流失,让人不寒而栗适应之后却也不那么难受。
十几息之后,口唇之上不再是虚无,似乎也有了一些柔软的触感,祁席心中一阵激动——果真有效,于是更加不敢移动,保持着自己的正常呼吸频率,却实在熬不过心中的喜悦,轻轻在那已经具现的饱满下唇也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