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这句话,庄轻鸿心头的酸涩又漫上来,几乎溢满了胸腔,羡慕他……是啊,他也曾多么羡慕祁席,有权有势,如果他也有,他的庄非怎么会死?又怎么会去做那曾死也不要的贱籍之人?
到头来,这人却道,他是他所羡。
多么讽刺,痛的让他想哭。
“他爱你胜过性命,只要你好,他什么都肯做,什么都不怕,只要你好……”祁席说着说着就淌下泪来,“我当初见他抚琴而歌,刹那心动,就再也没能出来,到最后才知道,那曲之中,只有两句给了别人——嘲笑谁恃美杨威,给那个没眼力见的红珠还是朱株?没了心如何相配——这句是给我的,这句是给我的。”
“这辈子,你还有他的爱,有他的心,我却只有一生孤寂凄苦,他最后、最后都没接受我的、我的一丁点的东西啊,他说、他说,对不起。”
握紧的拳,庄轻鸿把手放在胸口,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无法、无法忘却……庄非,最近我越发频繁的想起你,是不是,就要去——
“大人!”身后突然传出声响,却原来是于茂,手中拿着一本书籍,举起来问道,“小人有一处不懂,望大人指点。”
庄轻鸿愣了一下,敛眉淡笑了下,好学后辈,他知道于茂有才有学,只是因着要跟着他爹一同报恩,在甘心呆在他这府中做账房管家,不好误了旁人子弟,便指点着了,且此子悟性不错,是他教得第二个悟性这般好的,难得就上心一些,抬腿去了旁边大树下的石桌旁坐下,招了招手道,“你且过来。”
于茂便露出个笑来,赶紧过了去。
一通融会贯通完毕,庄轻鸿惯例发问,问何时去考功名,于茂便又旧调重弹,要报恩,若要赶他就长跪不起,庄轻鸿无奈只得算了,于茂便咬牙,怀抱坚冰总有化的一天,他只要十年如一日,总会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即便没有,能伴着总是好的。
——
暮色四合,夜风习习,吹得挂在檐上的红灯笼摇摇晃晃,天上雾气极重,只瞧得见几颗零星的星子,发出细弱的微光。
一阵凉风吹过,旌旗迎风摇曳,发出沙沙声响,也将少年的华服吹得贴在了身上,少年紧了紧衣服,都不敢迈腿,这花魁的衣服看着繁复厚实,其实只是穿着好看,肩颈处层层叠叠都向外开,隐约见得一抹白玉圆晕的肩头,一丁点引人入胜的锁骨,下面的长袍裙裾看似围的严实,实则走路的时候就会漏风,若隐若现一双粉藕小腿!
拢了拢头发,少年疑惑的看了一眼周遭,奇怪……他好好的,怎么走到花街边缘来了?又是一阵风来,少年心想,还好花街是个越晚越热闹的低头,否则这样的天色还真有些害怕呢,搓了搓冰凉的手,少年一步一步向着那熟悉的楼宇走去。
但愿红丽妈妈莫要生气。
青丝在风儿撩拨之下飞舞,露出那光洁可人的额头,和那垂着眼睑更显好看的眼眸,长长的睫毛仿佛蝴蝶栖息在上,噗嗤一声开扇,便显出那双可令明月失辉的双眸,几乎勾魂夺魄的美丽。
第292章 魂归处
灯火通明, 是花街常年的状态, 隐约听得人声丝竹之声混杂,热闹的紧。
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倒影着花楼,印出一些阴影来, 影影绰绰看的不甚明了,不时便有车马、行人而过,上街揽客这事自然是没有的, 不仅艳俗更没的掉价, 只是在大门边放上一张桌子,放上一坛陈年老酒, 揭开盖子, 让酒香幽幽散开, 便使的走在路上的客人们,未曾进到花楼, 意便有些微醺蠢蠢欲动了, 酒坛旁边有个银质的浅盘, 里面是些银钱,在灯光照耀下也很显眼。
少年见此景象也是新奇, 他虽是花街中人, 还真没在晚上出来见识过,心中也有些明白,却原来是这样,街上反倒不如楼中热闹的,不过也让少年暗自松了口气, 不过想想也是,花街向来号风雅,哪有让“鲜花”们一个个走上街头的,刚好省了他的大工夫去避人耳目。
他这一身衣服,若是给同行们看见,被熟人注意到他,盘问起来不就解释不清楚了?再说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万一给他捅到红丽那里,他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就算他是花魁,终究还是为人所控,哪能事事都按自己的心意。
不过是寻求身上的枷锁松一切,锁链长上一点罢了。
于是少年更加小心,生怕被人发现了踪迹,好不容易才摸到了长风楼前,躲在一边的角落喘着气,伸手抹了一把额头,靠在墙头苦笑,大门自然是不能走的,来客虽不是络绎不绝,但也绝非门可罗雀啊;即便没有客人,他也没法跟迎客的下人说清夜晚怎么会一个人在外面。
说到底,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去到花街边缘的!还是在晚上!天啊,他究竟是怎么跑出来的?脑中闪过这个疑问,少年也没有细想,解决眼前的问题才最重要,小门晚上虽有门房,但听小侍们说过,说是游妓们晚上会在小门那里接约好的情人,门房并不会多问……
罢了!豁出去了!少年脱下外袍来,取了头上的饰物揣在怀中,将外袍罩上脑袋,一点点靠近了小门,正想着是否能蒙混过去,谁料想想象之中接受盘问的情况根本出现,那门房喝着小酒吃着花生根本看都没有往外面看!
少年跑进小门心下打定,脚力发挥到极致,一溜烟进了中院才放下心来,靠着假山无声的笑起来,整理了仪容才不慌不忙往自己住的地方而去,一路竟也太平,进了屋在桌案前坐下了,才真的放下心来,心中却有种种疑惑泛起,却差了那么一线他抓不住。
想了半天想不明白,等了半晌也不见人来,少年枯坐无奈,又见屋中沙漏了许多,知晓今晚还来请他的概率应是很小了,便和衣躺上了床闭了双眼,虽无多少睡意却觉得疲惫,渐渐有些冷了,便伸手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在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意识远去之前,依稀见到一个人影,好似听见了瞬时喧闹,像是那个小侍不小心,他没有追究的心思,加之困顿的厉害,便睡了过去。
殊不知一阵慌乱却由此而生,一小侍一路急奔,大惊失色失色的倒在了红丽脚边,抓住红丽的裙裾惊吓非常,颤声道,“妈妈救我!妈妈救我——见鬼了——有鬼啊——妈妈救我……”
涕泗横流,红丽面色一沉,眼神一厉,屋漏偏逢连夜雨,是谁用计要整她红丽长风楼,她绝对不会放过!一把拽出自己的裙角,一双眼睛淬了毒一般,吓得那小侍顿时安静了下来,红丽才冷哼一声,“嚷嚷什么?在哪里,带我去看!说不出子丑寅卯,就给我丢到教坊去!”
——
而此时,一队人马也已经悄然进到了京城,到了一座府邸之中安顿下来,不过两刻钟,就有一玄衣男子,趁着还未大亮的天色,一骑轻骑绝尘而去,仔细一看,竟是朝着皇城而去。
艳阳高照,又是一个好天气。
祁席眯着眼睛,直觉着京城的阳光刺得人的眼睛生疼,他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唇角勾一勾,说什么傻话,难道还能不回来不成?只要他还是皇室,还在外面做着风光的诸侯王,亲自回京述职,也不能一拖再拖的啊,那随着年龄与日剧增疑心的陛下,岂不是更有理由猜测他是不是在密谋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叹了一口气,祁席展开折扇举在头上,这大好河山啊。他以前没有兴趣,现在就更是如此了,就算夺了过来,又有什么可以高兴的呢?权力欲望,能够排遣无处可诉的寂寞吗?这个答案,几年之前就已经再不明白不过。
——不能。得到的越多,只会越发显得自己拥有的越少。
这个世界上人那么多,为什么非庄非不可呢?何况庄非对他,也从未有过超过正常以外的感情,为什么为了这么一个没有心的人,念念不忘以至于任何人都看不进眼里了?是庄非,真的美的世界上无第二人能及吗?祁席知道并非如此,那样的逝去给庄非蒙上最美的面纱,光论容貌,庄非的确是顶尖美人,却也称不得独一无二——男人爱色,欣赏任何美人,自然不会为了某个拔尖而放弃所有,就像是那些曾为庄非要死要活的人,现在依旧活得好好的,上花街,饮美酒?
他为什么不能忘了呢?东海之滨,美人不多吗?十年悠悠,时间不长吗?祁席缓步走在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换了面孔,京城却依旧繁华,伺候了多年的老仆疑惑,他也自问无数回,不过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没有一双眼睛,让他只看一眼,就沉溺在其中,再也没有那样一个人,让他从心中想要得到,想要相守一生。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多年过去,痛楚在时间的冲刷和抵抗力的增长下,已经没有那么强烈,只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无需痛苦无需恐慌,他祁席,就是爱上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庄非,而且一辈子都出不来的人罢了。
不觉得有多么悲苦,生活也不觉得多么无趣,只是偶尔也会想,这个尘世,实际上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人或物了。